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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鹤:“听不懂就对了,天太奥秘了,人只有敬畏,永远无法真正弄懂。”
费明:“你也弄不懂吗?”
杨廷鹤:“是的。天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
“可外公的学问是我们家最大的呀!”费明一直都很崇拜外公。
杨廷鹤笑道:“你在给外公戴高帽子呢,你懂事了,费明,知道敬老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外公。”费明摇摇杨廷鹤的胳膊,期待地看着他。
“你和你妈妈走吧,外公哪也不想去,也去不了。”
杨廷鹤没有给小外孙满意的答复,费明难过地低下了头。
杨廷鹤说:“你也大了,费明,也用不着外公替你守家门了。”
“外公,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亲外孙?”
杨廷鹤“刷”地看向费明:“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
费明说:“有一次,我听外婆和妈妈说悄悄话的,我知道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共产党。”
杨廷鹤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费明又说:“我不怪她们,不论我是哪来的,我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我爱妈妈,也爱外婆和您。”
杨廷鹤问:“你听到这话多久了?”
费明低声说:“三年了。”
杨廷鹤又“刷”的看向他:“行啊,费明,三年来你不动声色……”
费明期待地看着杨廷鹤:“外公,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提到费明的父亲,杨廷鹤当然很是景仰,虽然他和瞿恩只见过一次。他很奇怪,问小费明为什么不问自己的母亲是谁。
费明说:“我见过她,在重庆。是林娥阿姨吧,我猜得对吗,外公?”
杨廷鹤惊讶:“你是猜出来的?”
费明点点头。
“我的天哪,你这小家伙不得了呀,不声不响的,把什么都看明白了。”杨廷鹤觉得眼前这个小家伙就是个小鬼精。
费明低下头:“我不愿意说,说出来怕你们不再对我好了。我哪也不想去,还想在这个家里,做你和外婆的外孙,做妈妈的儿子,我无法想象我会离开你们,我喜欢这个家,比哪个家都好。所以,外公,你答应我继续做我的亲外公,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好吗,外公?”
杨廷鹤有些激动了,似乎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可他还是点点头:“好好好,我们过去是一家人,现在和将来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都是,到哪儿都是,不论是生离死别,还是海角天涯,都是……”
费明认真地点点头。
杨廷鹤有些费力地又摸摸费明的脑袋:“记住孩子,人除了血缘,还有感情。血缘有时并不如情感来得可靠。这个情感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大爱其实无言。外公不去,不是不爱你们,而是虽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对你们是这样,对你立青舅舅秋秋小姨也是这样。天人感应,你外公我已经听到召唤之声了,无需再投奔怒海,随波逐流……”
杨廷鹤觉得了一阵虚弱,脸苍白,呼吸急促。
费明抱住杨廷鹤:“外公!外公!”
杨廷鹤要说什么,一只手紧捂胸口。费明一下子冲出门去,大叫:“妈妈——”
走廊上充满了暴乱景象,一些国民党军人挥枪在驱撵病人,将他们赶出病房。国民党的身后,大批担架抬来的伤兵挤满了楼道。
“搬走!马上搬走!军队已经征用了医院!”一个军官大叫。
立华与两名医护人员也被撵到了一边,小费明冲向立华,但立刻被人流淹没了。
白色的病床上,杨廷鹤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安详地躺着,一任走廊上的暴乱吵嚷。首先是一身中将军服的立仁持枪走入,一下子傻掉了,直直地看着父亲。立华和费明也随人流挣身挤入,也站住了。梅姨也到了。
一声悲切的长唤:“廷鹤……”梅姨扑倒在杨廷鹤的身上。
立仁、立华、费明也泣不成声。
梅姨使劲摇晃杨廷鹤的身子:“你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你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呀,廷鹤!我们怎么办呀!你倒是说呀!该怎么办呀你让我们……”
可杨廷鹤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北平一个四合院、林娥的住所里,传来女婴的啼哭声。房间另头,正坐着的林娥、瞿霞同时扭过脸看过来。
瞿霞问:“怎么了,你喂过她了吗?”
林娥说:“刚喂过呀。”
瞿霞关切地:“不是生病了吧?”
林娥已抱起了孩子,用脸贴向孩子:“不发烧呀?”
瞿霞笑了:“这孩子哭起来更像立青了。”
林娥才摇晃了两下,孩子哭声停了。
瞿霞:“还是要人抱!”
林娥有意放回孩子,孩子不再哭了。
林娥拤腰看地:“大概是想她爸爸了。”
瞿霞:“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也会思想?”
林娥:“但凡生命都会思想。”
瞿霞:“通知立青了吗,他已经做了父亲?”
林娥:“他已经是父亲了,还需要通知任命?”
瞿霞叹道:“真搞不懂你俩是哪样!立青现在何处?”
林娥告诉瞿霞,立青刚刚解放了他的老家醴陵,正朝长沙逼近。两人正说着,门开了,穆震方气喘吁吁地走入:“瞿霞,你帮着带一下孩子,林娥有紧急任务!”
瞿霞不依不饶:“什么任务,非得派她?”
穆震方说:“十分钟前,国民党军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与我军联络,要求率部起义。如果此事做成,上海的仗就算打完了。快走,好几份电报要译要发!”
说完,穆震方拉着林娥火速离开,屋子里留下瞿霞,她充满母性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嘴巴,小婴儿咯咯地笑了,瞿霞也笑了。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随从往上装箱子,豪宅内,一片忙乱。立华却在台灯下写着什么。
“立华,你还在写什么,这是最后的班船了,刘昌义靠不住了,码头就要失控,要不是宪兵团在我手里,船一小时前就开了。”立仁催促。
立华没有停笔:“我得给瞿恩妈妈写封信,让她转给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儿,他还不知道。”
立仁垂下眼帘:“也是,这也算是咱杨家的祖坟,全靠立青照料了。”
费明扶着悲伤的梅姨走来,立华对梅姨说:“姨,你也给秋秋留句话吧,我替你写上?”
梅姨叹气:“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一无所有!”
费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还有我。”
梅姨苦笑,握住费明的小手:“是,还有我大宝孙。你是我最亲的人,廷鹤把最后的话,没对我说,全都说给你了。”她又抽泣起来。
立华:“姨,我在等你呢!”
立仁也看过来:“姨,就说两句吧,这是最后的通信,要不将来你会后悔的。”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对秋秋说:妈不怪她,让她也多记着妈的好处,将来好见面……”梅姨抽泣起来,“好见面呀,我的女儿!”
立华在信纸上沙沙书写着。
波浪中颠簸的甲板,汽笛声长鸣。立仁和立华并肩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大陆海岸。
立仁无限感慨:“长歌当哭,短歌代泣,再见了,上海!”
立华也感慨道:“这轮船声,让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乡的码头上分手,姐弟俩同时去寻找自己的生路,也是这么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那也比现在好。那时咱爹还在,身后总觉得还有一个亲人在替你挡着,现在你我身后空空荡荡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对了,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拥有的时候,你不觉得,只觉得他总在你耳边唠叨个没完。现在没人唠叨了,你才觉得你永远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养育了你一生的土地,从此,我们得活在离别之下,恐怕也只能在梦中,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亲近他们。”
立仁盯住立华:“还记得父亲的大蒜理论吗?”
立华回忆道:“父亲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亲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仁扶住立华的肩膀:“不,立华,这个家还在,我来做蒜柱,你来做蒜衣,让姨和费明他们做蒜瓣吧!”
立华拿下立仁的手:“别安慰自己了,对岸还有立青,还有秋秋,不算上他们,那还是个完整的家吗?”
一阵风浪打来,海水溅湿了两人,两人都没动,还在看着远方已经消失的海岸线。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红旗在街道上汹涌奔流,浩大的秧歌队在夹道的上海民众间载歌载舞,一色穿军装打腰鼓的解放军男女战士脸上绽放着像花儿一样的笑容。秋秋夹在秧歌队当中,一身军装的她挥舞手上的红绸,在马路上尽情地扭秧歌,那么欢悦,那么美丽动人,勃勃生机。
临街的一扇窗户打开,现出瞿妈妈,老人将一大篓红色纸屑,张扬地洒向窗外,漫天纷纷扬扬的红色雪花,渲染着胜利和解放。
长沙某城墙下筑有工事,一排臂上缠了特殊标记的国民党起义官兵在站岗。一辆美制小吉普和一辆中吉普同时驶来,传来刹车声。
前车走下了立青,后车上着装整齐的解放军官兵列队跑步来到起义官兵的岗哨前。解放军连长向对方连长敬礼,对方回礼。
解放军连长大声喊道:“十兵团兄弟们,我人民解放军奉命前来换岗,你们下岗,我们上岗,敬礼!”解放军连长身后的官兵向起义官兵行持枪礼。
起义官兵岗哨列队离开。
解放军连长又喊道:“礼毕!上岗!”
解放军列队跑步来到岗位,接岗。
此时,从城楼洞内开出一辆轿车,驶抵立青面前,车门打开,走下了董建昌。
立青主动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长官功德无量,无数生灵免遭涂炭,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您致意!”
董建昌说:“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我已经致电你们野战军首长,希望你立青领衔来我兵团实行改编!从现在起,我董建昌把军队和城市都交给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举手礼。上车前,董建昌转身看了一眼立青:“杨将军,晚上能来寒舍聚一聚吗?”
立青大笑:“我来!”
董建昌说:“我们不谈公务,只叙家常。”
立青爽快地说:“好!”
董建昌进车,轿车驶离,一脸感慨的立青目送轿车远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队,可以开进了!”
仪仗队奏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晚上,立青如约而至。小桌上几样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对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这么副犟劲儿,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头。”
立青说:“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无法勉强!”
董建昌挺伤心地说:“可我不能没有她,这么多年来,我们吵了无数次,无妨啊,多少年就这么若即若离的,反而新鲜,不是夫妻,胜过夫妻。最后关头,曲终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立青笑笑:“董长官,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我俩在广州姐姐的房子里,头一次谈话吗?”
董建昌当然记得,那时候,立青是个从县城刚到广州来的毛头小子,纯得像一滴水。
立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