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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姨看看杨廷鹤,杨廷鹤依旧严肃,她自然明白老爷子的心思,招呼道:“快坐吧,你姐一回来就打听你,我说,出息着呢,跟着李师傅学测绘呢。那可是细活,比绣花还细呢,多大的一个醴陵城,到了纸上,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小块块……”
“行了,你又不懂,夸什么夸。地图是什么你知道吗?学问大着呢,非精确了解山川形胜者不能胜任!非大学问不足攻之!非大福泽不足胜之!此中甘苦,岂是一年半载能够领会?”杨廷鹤虽是让梅姨别夸立青,心里还是为立青能有这样一份职业而骄傲的。
梅姨已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父亲跟着又说了一通,言语中还透着对这份工作的期望,这真让立青倒吸一口气。
立青决定不能让父亲这么期望下去,无论结局如何,他必须如实地告诉父亲:
“爹,我被李师傅解雇了!”
“什么?”杨廷鹤刚夹起一块肉,掉到桌上,随即筷子“啪”地一声丢到桌上。
梅姨、立华也很惊讶,梅姨意识到刚才自己不该多嘴,目光在这对父子间来回游移。
只有立仁,无动于衷地用筷子夹花生米。
杨廷鹤对着立仁:“我说立仁,你这弟弟怎么了?啊?你能不能放下筷子!你没听到,这才一年,饭碗又砸了!”
立仁若无其事:“你问他自己啊,他那些混账事,我才懒得管呢!”说着,又夹起一粒花生米。
杨廷鹤又对着立华:“立华,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咱杨家祖上,出过两名上大夫,四名进士,怎么到他这儿就一点不上进呢?中学中学上一半儿,那就做事吧,都找了几样事了,啊,你自己说,哪样做到头了?”杨廷鹤怒不可遏,用手指直逼着立青。
立青不做声。
立华说:“爹,吃饭吃饭,砸了就砸了,砸了再找,如今也没科举,革命了,哪还有什么上大夫进士,别把老辈子的事往咱头上安,对不对,立青?”
杨廷鹤稍微平静一些:“不是,就算革命那也得上进不是?我不信你们广州学校就是教人如何做赤党!”
“爹,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如今的广州是全国的赤都,满街都是红色标语,民气昂扬。”立华说着说着,仿佛找到给千万的百姓演讲的感觉,越说越激动,“中国的两大政党,国民党和共产党联手轰轰烈烈地要搞国民革命,到处都是工人、士兵和几千万组织起来的农民,大学校园更不用说了,那是发表最响亮革命口号的讲坛!”
杨廷鹤怔住,眼前这个言辞激越的女子还是不是他的女儿?
这顿饭本是给立华接风,没想到演变出一场关于革命的演讲,梅姨觉得有必要缓和下严肃的气氛:“吃饭、吃饭,来来来,立华,尝尝这个,广州那边可没有这么好的熏鱼烧腊肉吧!吃!都是我腌的!……来来,立青、立仁,你们也尝尝!”
立青起身:“你们慢用,我吃好了!”说着,板脸离桌而去。
杨廷鹤不住地摇头:“瞧瞧,咱家也革命了,老子的话,没人听了。简直!简直!”
立仁突然想到什么,问立华:“哎,立华,你在广州见着楚材没有?”
立华说:“楚少爷如今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到的,人家成天神神秘秘地跟在大人物后面,自己还挺当回事,我都懒得搭理他。”
杨廷鹤也很关切:“立华,楚自人那儿子也革命了?那不是革他老子的命吗?”
立华笑了笑:“所以,爹,你得学习了,如今呀,老子英雄,儿子未必就是好汉,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路!”
杨廷鹤说:“那也不能不要祖宗吧?”
“爹,我跟你说不清,五千年前普天下还只一个祖宗呢,华夏始祖。”立华擦擦嘴,也离桌而去。
杨廷鹤转向立仁:“你妹妹变了,你妹妹变了,一个女学生,说话怎么像个女赤党!”
立仁没接父亲的话,他有更关心的事情要问:“爹,三省巡阅使要来咱醴陵了,你和他认识吗?”
“什么巡阅使,就是萧老三!当初我在中枢军咨府任厅长时,他萧老三不过是新军第五镇的一名标统,也是舔了吴大帅腚眼爬上来的。”杨廷鹤很藐视这位巡阅使大人。
立仁又问父亲,这位巡阅使要来视察地方,并安排了堂会,会不会邀请父亲。
“他敢不敬重我?醴陵城里唯我杨廷鹤做过他的上司。不过,他就是邀请了,我也不惜得去!你爹我向来看不上那些投机小人。”
立仁赶紧说:“可,人家究竟还是三省巡阅使,吴大帅帐下的扛鼎大将。”
杨廷鹤轻蔑地说:“屁,也就是蚕豆芝麻酱!”
立仁不语。
立华暂时住到立青的房间,立青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带回来的点心。
立华心疼地看着弟弟:“慢点慢点,我就知道你没吃饱!”
立青揩揩嘴角边的点心渣子:“我哪敢吃饱,姐,不是你回来了,今儿老头子准少不了十五军棍。”
“咱爹那棍子还留着呢?”
“可不是专为我留的,我哥可一次也没挨过!”立青想想就觉着冤枉,在父亲眼中,自己永远都是闯祸的那个、惹父亲生气的那个,哥哥立仁似乎就从来没犯过错误,可他就是看不惯这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哥哥。
立华没有接着立青的话往下说,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实话告诉我,我姨是不是跟爹睡一块儿了?”
“我爹那身板,能少得了女人?你在家时就已经鸠占鹊巢,我都没跟你说!”
立华叹口气:“我早知道。所以我不愿意回这个家,寒暑假别的同学都走了,只我一个住在学校宿舍呢!”说着,立华把头转向窗口,又叹了口气。
“那你这趟怎么回来了?”
“一言难尽啊……”立华把头低了下去。
立仁经过立华的房门,站住了,听听动静,独自踩着狭窄的楼梯上到阁楼。阁楼门打开,不大的空间里堆满杨家旧时的用物,橱柜、瓶瓶罐罐、书,还有去世的母亲生前的衣物、画像,布满灰尘。
立仁不放心地走到阁楼门口,再次张望,确定没有人,开始在一堆旧物中寻找。一阵风吹过,书发出瑟瑟的声音,母亲的画像“咯嘣”动了一下,立仁有些哆嗦。革命人不能害怕,他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继续寻找。不多时,他注意到一只樟木箱子,没费功夫,就打开了。箱子里,盛放着杨廷鹤旧日在军中任职的军服、绶带、大礼帽以及各种勋章勋表。立仁对这些都没兴趣,他的手塞到父亲的军服下面,继续翻找,突然,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露出满意的微笑。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阁楼,照到父亲的箱子上,也照在母亲的画像上,母亲很端庄,她安详地看着立仁,她的儿子小心地拿出一只红绸布裹住的左轮手枪。
展开布后,立仁打开枪膛,里面没有子弹,是空枪。他又在箱子里一阵翻腾,失望地叹了口气。
又一阵风吹过。
立青从房间走出,似乎觉得阁楼上有响动,灯还亮着。这么晚,谁会在上面?他刚想朝阁楼处去探个究竟,只见立仁一面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从阁楼上走下,立青惊讶,赶紧别到廊柱后面。
立仁走下来,回头看看阁楼,又四处张望一番,朝自己房间走去。目送立仁的背影离开,立青好奇地爬上阁楼,小心地打开门。他警觉地用目光寻找着,仿佛是沿着刚才立仁的视线将阁楼扫视一番,终于,他的目光盯在那口被立仁拖出的樟木箱子上。
立青走过去,打开箱子,他的眼睛亮了,一只红绸裹着的左轮手枪跃入眼帘。立青拿起手枪,对着月光,仔细把玩,旋即又想起立仁来。
立仁为什么会找这支手枪?立青把手枪用红绸包好,关上樟木箱,离开。
阁楼内恢复了平静。
立仁回到房间,脱下长衫、衬褂,叠置整齐,欲上床,门开了,立青抱着被褥进来。立仁眉头立即皱了起来:“你来干吗?”
“我那儿成了立华的闺房,劳您把这些书挪挪开,行吗?”
“客房不是空着吗?”
“客房咱姨占着呢!”
“别虚伪了,让她直接搬爹屋里去得了,还当别人不知道!”
立青其实很想告诉立仁,他做的一些事情,也别当别人不知道,比方说,刚才阁楼发生的一幕,他毕竟不是立仁,说话没那么损,既然说到梅姨的事,就不把话题往立仁身上引了,立青针对哥哥的话,说:“这我可说不了,你去跟咱爹说去。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床铺。”
说着,立青将铺上的书籍扫荡到地上,直接铺上被褥,躺了上去,对立仁的横眉冷对视而不见。
立仁又气又恼,指指地上的书:“这都是典籍!”
立青笑笑:“我还想直接睡上头的,那样你会更加不愿意,也亵渎了这些革命经典,不是吗?”他顺手取了一本在手上翻开,“瞧瞧这书名,多艰深呀,《哥达纲领批判》!”
立仁劈手从他手上夺过来,藐视地说:“这种书,你不配读!”
哥哥对弟弟说出这种轻蔑的话,立青明显感觉到喉咙眼冒烟,怕是心中的怒火在燃烧,他还是强行遏制住怒火,说道:“别费心了,你请我看,我也未必看!”说着,拉拉被头,把脊梁骨对准立仁,想想,不能太便宜了立仁,冒出一句:“哥,我们就互相忍耐几天吧,就当这儿是猪圈!”说完,立青把手伸进被窝,扯掉脚上的袜子,就手丢了出去,袜子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脚臭味。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立青的呼噜声……
周世农早已等候在茶楼,立仁进来,刚坐下,周世农迫不及待地问:“找到那支枪了?”
立仁点头。
“是你先前说过的那枪型?”
“我没记错,就是那式样的,小时候父亲教我玩过。我又找了,还是没能找到子弹。”立仁有些惋惜。
周世农拍拍立仁肩膀:“那是把美制左轮手枪,点三八口径,湖南这边还没这种子弹,幸好,我通过哥老会从广州那边拿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攥住了,直接交到立仁手上。
立仁佩服地看看周世农,慢慢地伸开手掌,掌心上躺着六颗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周世农接着说:“也是天意,当年南京中枢军咨府厅长一级配发的都是此类枪型,所以苍天注定了要选择你来做这件事。”
立仁接话:“我问了我父亲,萧耀南的确曾是我父亲的部下。”
周世农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全齐了,也只有你可以随你父亲进入大祠堂当晚的酒宴堂会,你敢做吗?”
周世农的目光严肃,照直逼向立仁。
立仁坚定地回答:“有什么不敢,古人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打掉吴佩孚在三省的代理人,足以震慑北洋军向湖南扩张的企图,实为革命之幸事。”
周世农再次拍拍立仁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好啊,虎父膝下无犬子呢!广州方面没有选错人!”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立青还蜷在被窝里。一只手伸进被褥,立青的耳朵被揪了起来,耳边传来立华的声音:“喊你两遍了,还不起来!”
立青有些不悦:“你让我起来干吗,找打呀,差事丢了,老头子气还没出呢!”
“我让你起来,陪我说会儿话!”
“你也真是!说吧,有什么话?”
“你睡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