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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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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我已说过,李大人的心意我代表家严领了。”
  “既如此,李某告辞了。”
  李顺说着,起身朝张居谦打了一恭,提了提直裰,气鼓鼓走出了客堂。当张居谦赶出客堂喊了一句“李大人你走好”时,李顺已蹬蹬蹬走下踏道,他抬头望了望半空中飘着的“大学士张”的彩旗,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子酸楚,强忍着,两泡热泪才不至于溢出眼眶。这时又有两乘官轿抬进广场,他连忙低头疾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背后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老爷,你要去哪里?”
  迷迷盹盹的李顺这才惊醒,抬头一看,竞已穿过了十字街口,连西大街都走了半截,喊他的人就是那个脚佚,肩上还挑着那红布盖着的一方一圆两只礼盒儿。
  “你真的挑回来了?”李顺问。
  脚佚悻悻然答道:“老爷,别个衙班的差人狗眼看人低,笑你是鸡贩子,还有……”
  脚佚欲言又止,李顺追问:“还有什么?”
  “由荆州府同知郑大人出面张罗,包下了大学士对面的章华酒楼,凡送礼的老爷都有筵席招待,随差也都有酒吃。”
  “你没吃上酒,感到窝囊是不是?”
  “小的叹息大人太折面子,那些烂嘴龟子乱嚼舌头,说得很难听。”
  “任他们说去,”李顺苦涩地一笑,四处张望张望,说,“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是呀,小的寻思老爷家住南门,怎么就闷头朝西走,所以就在后头喊上了。”
  “这前面是啥地方?”李顺懵懂地问。
  “尽是些店家,也有一个衙门。”
  “啊,对了,”李顺猛然清醒了过来,一拍脑门子,“荆州税关就在前头,走,咱们到税关去。”
  “挑着这礼盒儿?”
  “挑着。”
  李顺说着又快步前行,挑佚跟着他,急匆匆走到了税关门口。
  听门子禀报李顺来访,金学曾赶紧迎将出来。这些时,金学曾在荆州城成了众矢之的。各衙门堂官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就连平素言谈投契过从甚密的几位新结识的散官,也都不见人影儿。偏在这时候李顺来访,他既感诧异,又心生温暖。出得门来,见李顺一身便装,跟着的脚佚还挑了两只礼盒儿,不由得好奇地问:
  “李大人,你这是?”
  李顺苦笑了笑,道:“一言难尽,咱们进去叙说。”
  两人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金学曾的值房坐定,喝了一盅茶,李顺便把今日去大学士府的经历讲了一遍。金学曾听了哈哈大笑,谑道:
  “李大人,二两银子送礼,你这又创下了万历官场的奇闻,人家没轰你出来已是存了客气。”
  李顺心里怄不过,也就说了句粗话:“咱这是割卵子供菩萨,他嫌不好看,咱还痛死了。”
  “罢罢罢,咱们打个平伙,你出两只鸡,我去叫人买一坛老酒来,一醉方休如何?”
  “如此甚好。”
  金学曾当即吩咐下去。李顺无意间瞥见案台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四尺长的蜀版藤白纸,已是墨气淋漓书就了一半,他当下起身去瞄,纸上写道:
  周礼小司寇五听之法:一日辞听,观其所出言,不直则烦;二曰色听,观其颜色,不直则赧;三曰气听,
  不直则喘;四日耳听,观其听聆,不直则惑;五曰目听,观其眸子,不直则嘹。古人听狱之法详密如此,即
  有神奸,不能自遁,片言折之可矣。后世不务出此,而以钩距伺察得人之情,以罗织编织求人之情,其法弥
  刻,其术……
  字体亦行亦草,大有盛唐笔意。李顺细细玩吟了两遍,赞道:
  “金大人,你这五听之辩,乃是有感而发。”
  “是啊,这几日我一直寻思,要给这值房起个名字,昨日想了一个晚上,才想了一个名字,叫五听斋。上午闲来无事,便琢磨着写这一篇《五听斋记》,刚开了个头,你就来了。”
  “五听斋,”李顺非常同情金学曾眼下艰难处境,也知他压抑难申的心境,便道,“单看这个开头,就知是一篇奇文。”
  “古人言,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究竟何为偏听,何为兼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前些时偶翻《周礼》,才找到了出处。”
  金学曾娓娓道来,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李顺甚为诧异,问道:
  “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读这些古书?”
  “咱荆州税关门可罗雀,此时不读,更待何时?”
  金学曾说罢朝窗外院子里望望,大白天的竞阒静无人了无生气,一丝儿郁气不知不觉已在眉宇间显露。李顺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说道:
  “金大人,愚职真是服了你,出了这大的事,人们都猜想你六神迷乱,却想不到你竞还能援笔为文。”
  金学曾本不想急着说懊恼之事,见李顺主动扯上话题,他便故意露了一个口风:
  “李大人,你上次所言赵谦把江陵县官田送给老太爷一事,我已派人打探凿实。当即就将此事写信向首辅禀报,并驰驿送往京城。”
  “什么,你写信给首辅?”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嚷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金学曾笑道:“江陵县发生了这样大的行贿大案,愚职又怎敢隐瞒?”
  “首辅是何态度?”
  “现在尚未收到回复。”
  李顺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摇头苦笑道:“金大人,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你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
  “张文明毕竟是首辅的令尊,他若有意偏袒,你就是第二个海瑞了。”
  “我猜想不会,”金学曾打量了李顺一眼,接着问,“京城通政司最近寄来的几期邸报,你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李顺回答,“多半是子粒田征税引发的争论。首辅作出的这一重大决策,对皇亲国戚等一应豪强大户,实在是打击太大。”
  “首辅志在为天下理财,李大人,你说,他怎么可能让我当第二个海瑞呢?”
  金学曾如此自信,李顺心下存疑,却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厨子来报鸡汤已炖好,两人便起身到了膳房。一大盆香喷喷的鸡汤刚摆上餐桌,另配了几样时蔬,衙役也早买了一坛地产的陈年谷酒回来,揭开黄泥封裹贴着油皮纸的坛口,顿时满屋都飘漾着醇厚的酒香。李顺耸耸鼻子,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主宾二人也不讲客气,传杯递盏狼吞虎咽,不消片刻居然也都有了三分醉意。李顺细心啃了一只壮硕的鸡腿,想着上午送礼的事不解地咕哝道:
  “也真是怪,这么美味的佳肴,张老太爷竟然无福消受,唉,可惜,可惜。”
  金学曾看着李顺大快朵颐的样子很开心,讥道:“李大人,你真的以为张老太爷不吃鸡?”
  “他二儿子张居谦是这么说的,说他闻着鸡汤味儿就作呕。”说到这里,李顺猛然又记起夷陵知州冯大人那副可憎的面孔,脸上又怫然作色,骂道,“张老太爷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那帮谄媚之人争着灌他迷魂汤……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两人借酒谈心正在兴头上,主簿张启藻忽然走了进来,对金学曾禀道: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要和你紧急约见。”
  “他人在哪儿?”
  “在东门外接官亭里。”
  “怎么在那儿呢?”金学曾觉得蹊跷。
  李顺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琢磨,不安地说:“金大人,依下官来看,你此去凶多吉少。”
  “是吗?”
  “周大人从武昌城长途赶来,不入城却呆在接官亭,八成儿他是宪命在身,要把你弄到那里去抓起来。”
  金学曾心中也没有底,但事既至此躲也躲不开,便嘻嘻一笑说:
  “即便接官亭变成风波亭,咱也不能不去呀,张大人,你吩咐下去,给我备轿。”
  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上司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迎接。这接官亭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建筑,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往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看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线。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大约还有一里地。金学曾经过那里的时候,却也无心留连,径直奔接官亭而来。
  金学曾寻思这次会见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伕牌伕清道伕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此排场,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轿门,便见亭子后头散放着几十匹军马,还有众多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阴下休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骑兵,心下当即紧张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
  “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候。”
  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从容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抬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进来,连忙走下石阶迎接,抱拳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金大人?”
  “正是。”金学曾还了一礼。
  “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双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方便。”
  金学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准备,但看周显谟的行为举止,又不似有什么恶意,心里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虽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敬畏三分。金学曾内心里对他并不惧怕,但仍然按官场的规矩,把自家身份放得低矮一些,赔着小心问道: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
  周显谟是个老官场,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思,便笑着说:“金大人不必紧张,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
  “拆大学士牌坊。”
  “啊?”
  “恐金大人不相信,咱这里还有两份公文。”
  周显谟说着,起身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其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
  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知道:
  接内阁首辅张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缇骑兵五十名前往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
  事毕回复。 月 日。
  刑部尚书王之诰签
  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人信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首先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谋划,要“排除干扰从速完成”。正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漠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
  等到金学曾读完信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
  金学曾平常与官员们闲聊,就得知这个周显谟老于世故,是个滑溜溜的琉璃球儿。这种人逢着好事就上,见了犯难事就躲。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指示明白,他偏还要征求意见,这明显是不肯担当责任。金学曾虽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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