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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已经不是萧剑扬头一回瞅见笔杆儿连长往小本子上记东西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凑过去小声地问:
“连长,老看你在本子上记啊记的。究竟记点儿啥啊?”
笔杆儿连长没停下手,就着越来越暗的光线紧着写了几笔,然后合上笔帽:
“我这是写点儿简单的日记。这习惯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养成的。后来到了军校,也是天天写日记。”
说着说着,他扬起头,望了望伫立在暮色中的城墙。萧剑扬发现,此刻连长的脸上显出一种很轻快的表情。大概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学堂里的那些时光吧?
在萧剑扬看来,这位笔杆儿连长人还不错。跟一般行伍出身的军官相比,他对待当兵的弟兄比较和气,懂的东西也多,喜欢跟大伙儿拉拉家常。要说有不行的地方,就是身上书生气重了些。不少时候,萧剑扬觉得他不大像个连长,倒更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在南京念中央军校这两年多,对我来说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从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军人。当然……”
年轻的连长有点不好意思:“还不算是个很称职的指挥官。”
停了停,笔杆儿连长接着往下说:
“等从军校出来,上了战场,就顾不上写日记这玩意了。在上海打了两个来月的仗,统共也没记下几个字。”
一边说着,笔杆儿连长一边把那支黑自来水笔在手中轻轻敲打着。
“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南京城外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写日记了。”
“日记”这个字眼,萧剑扬听起来觉得挺新鲜。他小时侯在村里的私塾念过几年书,但没听说过啥叫“日记”。
笔杆儿连长翻弄着那个布面的小本子:
“今天是12月10日。从12月6日第一次跟鬼子接仗,到现在咱们一共打了五天。”
连长收起了那个本子,声音低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南京咱们守了五天。五天……一个营打得只剩下这三十来号人。还能守几天呢……”
他收住了自己的话头,扭过脸朝雨花台的方向望过去。
萧剑扬一边擦着枪,一边听着笔杆儿连长的话,没有做声。
在听到连长这番话之前,他没关心过这南京到底守了几天,甚至也没操心过这座城池到底还能够守几天。
不论是在上海,还是在南京,打仗对于萧剑扬来说都是简单明了的——行军、转移阵地、挖战壕、躲炮弹、瞄准、扣动扳机……
在没当上班长之前,最让他觉得亲近的,就是手里这三尺来长的中正步枪。那时他每天的精力就放在三件事情上——让步枪保持良好的状态,让眼睛保持明亮和松弛,让手指保持柔韧和富于弹性。
那时,只要身边能有充足的食物和子弹,他的心就很平静。
等当上了班长之后,他开始要为身边十来个弟兄的性命负责和操心了。这让他感到很不适应,甚至有点儿力不从心。
好在,这班长当了没几天,随着队伍的缩编,他又回复到了普通一兵的身份。
此刻,随着笔杆儿连长的视线,萧剑扬也往雨花台的方向望了望。
在那个不高的山岗上,日本人的炮火并没有伴着夜幕即将来临而有所减弱。一团团炮弹爆炸时发出的火光,在渐渐浓密起来的暮色中显得愈加明亮。
萧剑扬在他的细皮绳上,默默地系好第五个疙瘩。
(六)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1日,南京城城南的战况继续恶化。
从中华门这里望过去,雨花台中央一带的炮火依然很炽烈,但两侧高地上的枪炮声已经沉寂了下来。
这情况说明,雨花台的主阵地还在中国军队的手中,然而东西两侧的阵地已经失守了。
越来越多的日军部队出现在中华门城楼前。
上面下来命令:驻守城外的部队撤进城里,上城墙继续坚守。
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在城楼上兄弟部队的火力掩护下,撤进了中华门的城门洞。
一进这城门洞,萧剑扬觉得一股寒气就扑面而来。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这城门洞宽有六七米,长则不下五十米,人走在里面,好像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山洞子。
走在旁边的小苏北,惊讶地大张着嘴,一会儿仰起脑袋望望城门洞的顶部,一会儿伸手摸摸青石砌成的洞壁。走了好几步才说出几个字:“我的妈妈呀……”
许多士兵正忙着往城门洞里运沙袋、木料,看样子是要把城门堵死。
穿过城门洞,萧剑扬发现接下去还有三道类似的城门。
一道宽阔的斜坡道通向城头。这条坡道完全由巨大的长方形青砖砌起来的。
走在上面,萧剑扬往左右两边打量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宽的坡道,并排跑四匹战马也是小菜一碟啊。
城墙顶上也同样非常宽阔,按小苏北的话说就是:“我的妈妈,在这上面可以跑汽车啊!”
墙顶由一块块青灰色的砖块砌成,原本齐整的砖面,如今有的地方被炮弹炸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坑。
墙体顶面的外侧,伫立着一个个青砖垛口,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高。不少垛口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了,坍塌下来的砖石碎块堆了一地。
有的地方趴着一具具穿着灰蓝色军服的身子。那是阵亡弟兄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运下去。
在他们的身子下面,聚着一滩滩已经发黑了的血。
登上城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正南方,离城头大约两里路远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冈。
萧剑扬瞅了一下,认出来了——那就是雨花台。
此刻的雨花台,就像一艘不堪重负的小舢板,在由炮火形成的浪涛中艰难地漂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个大浪掀翻。
观察着雨花台的地形,萧剑扬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座小山冈的高度比自己脚下的城头还要高出一截。如果东洋兵占领了山头阵地,居高临下,炮兵和机枪火力可以完全压制整段城墙。
不知道88师的弟兄还能支撑多久,萧剑扬低低地吐了口气。
接着,他挪过头,向东北方眺望过去。
一座挺拔的山岭映入眼帘。从那座山岭的方向,传来阵阵低沉的炮声。山岭的顶部同样被黑色的硝烟笼罩着。
到南京附近已经好些天了,萧剑扬这还是第一次瞅见一座像样的山岭。
挺拔的山姿,勾起了他的思乡情——这江南的冬天,山色依然是浓重的深绿色。而故乡的长白山,此时早已是银白世界了。
正巧这时笔杆儿连长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萧剑扬扭头问了一声:
“连长,那是啥山啊?”
笔杆儿连长站下脚望了一眼:
“那叫紫金山,是南京城的制高点。”
说完,笔杆儿连长没挪窝,立在那里盯着紫金山望了半晌,嘴里不知是冲萧剑扬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教导总队在那儿守着。如果紫金山丢了,南京可就保不住了……”
话音没落,他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但萧剑扬看得出来,很明显,连长的神色有点黯然。
【紫金山——位于南京市区东面。东西长约7公里,南北宽约3公里。山上有三座山峰,最高峰海拔400余米,为南京最高点。
此山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占领此山,即可以火力控制南京市区。】
萧剑扬转过身子,朝北面望去。
一个庞大的城市在他脚下向远处铺展开去。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南京城里的市容,也是生平头一回看见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城市。
在他眼前,一排一排的房屋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可以望见几条宽阔的大道在高高低低的屋宇间穿行。
这城市让萧剑扬感到陌生而紧张。在他看来,整座城市就像一个他从未进入过的灰色丛林。
眼下,这片丛林被四周稠密而令人不安的枪炮声包围着。日本人的飞机在丛林的上空盘旋,许多地方腾起被轰炸后的浓烟。
中华门后面一带的民房,被炸得尤其惨重……
正看着,二排长的声音从身子背后传来了:
“操,傻愣着干啥?赶紧收拾阵地!”
(七)
51师的部队,主要是306团的弟兄再加上萧剑扬他们这个305团的独立排,部署在中华门城楼西侧的城墙上。
中华门城楼,由88师的弟兄负责防守。
萧剑扬他们全班,眼下一共11名弟兄,正忙着进一步加固城头的工事。忙完了,就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的武器。
小苏北蹲在一旁的青砖城垛下,使劲儿磨着一把刺刀。前天跟日本人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这把刺刀一次也没开过和,倒是那支中正步枪的枪托,粘上过鬼子的脑浆。
【开和——打麻将或斗纸牌时某一家的牌合乎规定的要求,赢了,就叫“和”(hu)。开和,也就是开始和牌,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二排长把身子斜靠在城墙垛口上,右手手指夹着根烟卷,眼睛眯起来,瞅着硝烟弥漫的雨花台,发呆。
萧剑扬还是跟平常一样,一闲下来就擦他自己的那把中正式步枪。
“排长,你看这南京城到底是守得住还是守不住啊?”
小苏北抬起头,有点胆怯地问二排长何进财。
二排长没搭理他,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瞅着雨花台的方向。
他右手上的烟卷在缓慢地燃着,冒出淡淡的灰白色烟雾。
见排长不吭声,小苏北又转过脸瞅着萧剑扬:
“班长,你说呢?”
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萧剑扬称作班长。
萧剑扬没抬头,继续擦着手里的步枪,嘴里答道:
“这俺也说不上,俺反正也不操心这个。”
说心里话,萧剑扬对这个问题也很茫然。从上海撤出来到现在,又连着打了几天的恶仗,他觉得身子骨都累得发软,脑子也懒得动。
这仗跟在老家打的很不一样,累多了。
萧剑扬在东北跟爹的队伍“枪林山”干了三年多的义勇军,跟鬼子交手不下100次,但每次战斗的规模和激烈程度,跟如今的正规战都是没法比的。
义勇军的打仗路子很明确,瞅住冷子就打,打不过就蹽。见到落单的鬼子就收拾。
在具体战术上,以伏击、夜袭为主。经常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每次战斗的时间不超过一袋烟的工夫,敌我双方的死伤通常都不超过20个人。
可这几天的仗打下来,萧剑扬觉得整个人都非常疲倦。这种疲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只要一闭眼,萧剑扬的眼前就有许多幅画面在闪动:
不停向前移动的土黄色的鬼子战车;像堵灰白色的墙一样慢慢飘动的烟雾;带着猪鼻子防毒面具的日本兵;寒光烁烁的三八枪细长的刺刀;垂死的鬼子士兵,血从他的小腹像喷泉一样地冒出来;小苏北惊恐的眼睛;头上绑着白布条的鬼子军官,手里挥舞着的日本军刀;路边铁灰色的自己军队的战车;两名战车兵弟兄和他们的领章;稻田边的一排排稻草垛子;冲锋的鬼子兵在机枪前倒下;长满灌木的小山岭;燃烧的战车,像一束怒放的映山红……
一个个画面,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在萧剑扬的眼底变换。
几乎与此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捷克式轻机枪的清脆的“咯哒”声、三八大盖独有的“乒勾”声,刺刀碰刺刀发出的金属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