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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陕西口音,我。】
萧剑扬觉着似乎给什么东西在鼻梁上重重撞了一下,酸痛得眼窝子发潮。
这当口儿,走在后面的二排长赶了上来。他从胸前装手榴弹的灰布袋子里,摸出一个木头柄的家伙,然后弯下腰,把它递给这名负伤的兄弟:
“老哥,留到该用的时候用吧……”
这个伤兵缓缓地松开了右手,接过二排长递过来的手榴弹。
萧剑扬赶了两步,跟上自己的队伍。
没走多远,他忍不住回过头瞅了一眼——那个伤兵慢慢地躺回到了担架上,绷带外面的那只右眼,直勾勾地瞪着铅灰色的天空。
那个手榴弹被他放在小肚子上,用手攥得紧紧的。
(四)
这第二桩,也是跟桥有关。
上海这地方,河道太多了,隔不了几里路就有一条。有河,自然就少不了桥。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撤到了另一座桥边。河这边的桥头附近,聚集了不少部队,除了步兵,还有炮兵。
这支部队的大炮,跟萧剑扬以前见过的各种山炮、野炮都不一样:
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车拽着,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车上;炮身又高又大,站在炮筒下踮着脚也摸不到炮口;长长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细。
一共是八门大炮,默默地蹲在公路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河对岸。
很奇怪,无论步兵还是炮兵,都没人往桥上走。
萧剑扬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下午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奉命赶来在桥头埋地雷,为了防止日本人追过来。
也不知那支部队当官儿的是稀里糊涂呢,还是赶着逃命,他没等自己的军队全撤过桥,就下令开始埋了。
结果,甭说鬼子了,就连自己人也过不去了。
萧剑扬他们也停了下来。弟兄们骂着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工兵头儿,气得嗷嗷叫。
可光骂也没有用啊,大伙儿只好走下公路,沿着岸边去找别的法子过河。
步兵倒还可以再去想办法,但那些炮兵们可就惨透了——那么笨重的大炮,离了公路可就挪不了窝了。
萧剑扬跟着连里的弟兄,穿过路边的那一排炮车,走向河岸。
他发现,炮兵部队的弟兄们纷纷从大汽车上跳下来,开始忙活了起来——
把大炮从汽车屁股后头卸开,一面从炮身上拆东西,一面把大炮往河边推。
看这架势,像是要把炮沉到河里去。
想想也对,既然拉不走,总不能留给小鬼子吧?
萧剑扬从炮兵队伍中一名军官的旁边走过。这个当官儿的引起了他的注意:别人都在忙,他却傻呆呆地杵在一旁,瞅着那些巨大的炮身,脸上的筋肉一抽一抽的。
瞧瞧他脖子上的领章:
蓝色的小长板儿上,两道金杠、两颗三角星————还是名炮兵中校。
【当时,国民革命军以领章的底色来区分各兵种:
红色——步兵
蓝色——炮兵
白色——工程兵
黄色——骑兵
黑色——后勤辎重兵
镀铬的银色——装甲兵
绿色——随军军医】
突然间,这名中校猛地用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一阵不成人样的哭嚎声,从他的胸腔里迸了出来。
在河岸边的暮色中,这声音让人听来心里发寒。
一门门曾经威风凛凛的大炮,正从他的身旁被推向河边。
【在当年淞沪战场上的中国军队中,有一支重炮部队——炮兵第10团。该团是当时中国最现代化的一支炮兵部队,也是中国第一支全机械化重炮部队,装备24门德制32倍口径150毫米重榴弹炮。
这种FH18重型野战榴弹炮,在当时属国际第一流的先进水平。当年德国国防军装备的是30倍口径的sFH18重榴弹炮。
口径:150毫米
炮管长:4440毫米
战斗重量:5512公斤
炮口初速:495米/秒
射程:13。250公里
射速:4发/分钟
而中国炮10团的32倍口径的重榴弹炮,射程比德军的还要远2公里左右。
据参加淞沪会战的国民革命军第1军第1师第2旅第4团第2营营长贾亦斌(此君曾于1949年在溪口差点刺杀蒋介石)的回忆:他在11月从上海撤退的过程中,曾看到一个现代化的重榴弹炮团,因公路桥被埋了雷,只好将150毫米重榴弹炮全部推入河中。
萧剑扬所见的8门大炮,应是一个重炮营的编制。
(炮10团是3营6连制,共24门炮。)】
萧剑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瞅见一个大老爷们儿当众哭成这样。
可说也奇怪,对于那位正在痛哭的军人,他在心里一点儿也没瞧不起。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上的中正步枪:
“兄弟,咱哥俩啥时候都不分开,啊?”
就这么一路撤,一路窝囊气。
撤到昆山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305团接替兄弟部队306团,担任总掩护队,保障整个战区的部队撤退。
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接着向苏州转进。
在苏州歇了一宿。
半夜时分,空中传来飞机的声响。突然间,四下里冒起了好些个火花花,直蹿天空,活像过年时放的焰火。
紧接着小日本的飞机就开始轰炸了。
后来他们才听说,那些焰火是汉奸给日本飞机打的信号。
撤出苏州以后,他们又一路把许多个大城小镇留在了身后——浒墅关、新安、无锡、戚墅堰、常州……
两个多月前,51师的官兵也曾路经这些城镇。当时,他们正乘火车赶赴淞沪前线,士气高昂;当时,这些江南的城镇,就跟江南的闺女一个样儿,花枝招展。
可如今,鬼子的飞机已经把它们炸成八十岁的老太婆。
弟兄们默默地从一处处炸塌的房屋旁走过。
许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着烟;一些坍倒的墙壁下,有沾着灰土的血水缓缓流出。
在瓦砾堆上忙碌着的老百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们站在曾经是自己家园的废墟上,呆呆地注视着自己后撤的军队,一声不吭。
萧剑扬边走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塞进钢盔里。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叫着——
这仗咋就打成这样了哩?!
每个城镇的公路两旁,只要是比较完好的房屋,外墙上都会写着大大小小的字,有的是用粉笔写的,有的是用木炭条写的:
“XX军无锡集合”
“XX师武进集合”
“XX师句容集合”
……
伴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字迹,萧剑扬跟弟兄们不停地西撤。
11月28日,他们终于在一个不大的镇子驻扎了下来。镇子名叫“淳化”。
这儿离南京已经不远了。
听上任不久的连长说,从这儿往西北方再走三十来里,就是南京城最大的城门——中华门。
(五)
南京,这两个字对于萧剑扬来说,并不陌生。
很早以前,他就听很多人说起过,南京是现如今的“首都”——这“首都”,大概就是老话里的“皇城”吧。
提起南京,平日里最爱唠闲嗑的二排长,可就关不住自己的话匣子了:
“说起这南京,操,可就大了去了。古时候,贼多贼多的皇老子,都把这儿当金銮殿。”
【唠闲嗑——聊大天,相当于四川话的“摆龙门阵”、北京话的“侃大山”。】
【贼多——热河一带的方言,很多。(东北话中也常见。)】
他半眯着眼儿,把烟屁股从嘴边拿开:
“光那城门,就有二十好几座!那条中山大道,操,三十多里长,天下第一啊!”
把烟屁股猛嘬了一口,他接着白乎:
“要说好吃好玩,那要属夫子庙了。操,那个热闹!裤子能给挤掉!”
【白乎——北方方言,讲述的意思,有点“信口开河”的味道。】
【中山大道——为迎送孙中山的灵柩到中山陵安葬,当时的国民政府于1928年8月,动工兴建了一条大马路,原名迎榇大道,后定名中山大道。
中山大道全程约15。22公里,据说比当时号称“世界第一长街”的纽约第五大街还要长。】
他说得眉头都开了花,好像这些都是自己亲眼见过似的————其实,他也从来没进过南京城,这些都是从别人嘴里贩来的。
二排长何进财,老兵油子了。
王耀武在当51师师长之前,在补充1旅任少将旅长。这支部队,是由保定编练处的人马改编而来的,队伍上大多是北方人。
这位二排长,当年就是从热河出来当兵的。
【热河——民国时期的一个省,辖境包括今天河北、辽宁、内蒙古各一部分。省会承德。】
他是机枪射手出身。多年在枪子雨里的爬滚,他养出了一手好枪法,不管是轻机枪还是重机枪,都整得漂亮。最绝的一手,他可以用二四式重机枪演奏出曲牌《小桃红》。
【二四式重机枪——民国时期国造重机枪,于1935年(民国24年)研制,所以叫“二四式”。
马克沁水冷式,以德国的MG08式为基础,同时吸取了英国Vickers式、德国1909式外销型、俄制M1910式的部分优点,在细节上作了一些简化(比如枪架)。总体性能不逊色于德国原版。
该枪主要由当时的金陵兵工厂生产,该厂位于南京城外的雨花台附近。】
除了机枪玩得棒,他还有一大特点———见了好看的娘儿们,腿肚子就变成豆腐做的了。
民国23年,补充1旅在江西跟红军作战,何进财被对方俘虏过。
红军挺仁义,不打不骂,教育了一番,说是想留下参加红军的,欢迎;想回家乡的,欢送,还发给一块大洋作路费。
何进财觉得红军队伍上清苦,自己待不惯,便接了那一块大洋,走人。
走在半道上,他一寻思,头年,老家热河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咋回?自己除了会打机枪,旁的什么手艺都不会,咋办?
思来想去,他掉过头,寻了个小镇子,在个窑姐身上花光了那一块光洋,然后拍拍屁股,又跑回51师扛枪吃兵粮了。
【1933年,在占领了山海关、九门口之后,日军于2月17日下令开始进攻热河省。日军第6、第8师团、第14混成团旅及伪军,分三路发起攻击。
张学良指挥下的中国军队抵抗不力,开鲁、赤峰、朝阳、凌源、承德相继沦陷。
1933年5月31日,《塘沽协定》签字,实际默认了日本对东三省和热河省的占领。】
不过从此以后,再跟中国人打仗,只要当官的没注意,他就会把机枪枪口向上抬那么一抬。
在淞沪战场上,由于下级军官伤亡很大,51师从老兵里临时提了一批,充任班、排长。
就这么着,何进财成了305团1营2连的二排长。
“说起这南京城,最来劲儿的还要属……”
这当口,见周围凑过来听的弟兄越聚越多,二排长精神头更足了:
“……这最来劲儿的还要属那条河,叫秦什么河来着。那河边的娘儿们,操,长得那叫个俊!”
他吸了吸鼻子,半眯的眼睛也瞪开了,从里面放出光来:
“那帮娘儿们,脸上抹得那叫个浓!一张嘴,粉直往下掉,操,整得那河里的水都是腻腻的……”
抹了把嘴角冒出来的水沫沫,他长长地嘘了口气:
“操……”
二排长一番神吹,让排里的弟兄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