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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挎着蒙满风尘的大衣;即使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立起来。
“太意外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里忙碌起来,作出自以为并且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且别忙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长,但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如何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罢非常惊讶,甚至非常哀伤,但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否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强作笑容,虽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就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封建骑士的演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他的话,“这次拐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若不认为让谬种流传是桩蠢事的话,不,我这次拐道来这儿——鬼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像萝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是,我仍想回首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瞅一眼我待过的那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涉,”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
巴扎罗夫瞅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要刺穿对方似的。
“这能使你苦恼吗?我觉得你早就同我分手了呢……这样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你真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或者是你到了这样的时候,以为守口如瓶是种谦虚,是种美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对你起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嘀咕。“但你不必为此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将分道扬镳了。但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腻味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不是滋味,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①一样。而且,我并未吩咐解辕。”
①此处指俄国作家果戈理于一八四六年六月六日致斯米尔诺娃的信。信中表示,人只在宗教中方得以完善,并表示他将摒弃他以前所写作品。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且不说我,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说也太不礼貌。她一定希望见你。”
“不,这回是你错了。”
“相反,我确信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事已至此,何必装假呢?难道你不是为她来的吗?”
“也许是,但你还是错了。”
阿尔卡季并没说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想见巴扎罗夫,派了管事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前换了衣服。原来,新衣服早准备好了,就在他手边。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吐露爱情的地方,而是在小客厅。她客气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脸部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前说道,“首先请您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悟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要很长。您必同意,我虽则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恶感,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深深地舒了口气,如同一个登山的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漾起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旧事不必重提,”她说,“而且,凭良心而言,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让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种虚假的感情。”
“真的?听到这话,我非常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果然是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吗?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从他们的谈吐看来,似乎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家作些什么。他差点儿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盘托出,但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在卖弄自己,所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工作。
“而我,起初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悒郁,”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说道,“甚至还打算到国外去……后来终算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扮演我原来扮演的角色。”
“我倒要请教:什么角色呢?”
“姨妈、导师、母亲之类的角色,随便怎么称呼都行。顺便提一下,您可知道,我以前未能很好理解您和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之间的亲密友谊,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平凡之处,但如今我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他聪明……主要的是,他年轻,那么年轻……是您我无法与之比拟的。”
“他在您面前还那么怕羞?”巴扎罗夫问。
“难道他……”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刚启口,但想了想才说,“现在同我说话时不那么有隔阂了,从前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同样,我也没有主动接近他。如今更多的时间和卡捷琳娜在一起。”
巴扎罗夫心里没好气,“任何一个女人不可能不狡猾!”他想。
“您说他常躲开您,”他带着冷笑说,“但,也许对您已不是秘密:他已爱上了您。”
“怎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不由脱口而出。
“他也是,”巴扎罗夫点头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垂下眼睛。
“您错了,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
“我不认为我错,也许是我不该提。”他还有句话装在心窝里没说出来:“往后你就不敢再耍狡猾了。”
“为什么不能提?不过,我以为您把转瞬即逝的事估量过高了,我甚至觉得您在有意夸大其词。”
“我们最好不谈这些吧,安娜·谢尔盖耶芙娜。”
“那又为什么呢?”她口上反对,但还是把话题引了开去。她觉得和巴扎罗夫在一起总不自在,尽管她对他说过已把旧事忘却,并且她自己也相信这话,可是,与他即使是一般性的谈话,甚至仅是开个玩笑,总带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就像海上的旅客,在船上谈笑风生,觉得跟在结实的土地上一样没有区别,但只要出了小小的故障和意外,他们就特别惊慌。它证明,人人心里都记挂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的谈话没持续多久。她说着说着不由出神起来,注意力不集中,最后建议一齐到大客厅去。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老公爵小姐和卡捷琳娜。“可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在哪儿呢?”女主人问。她得知他已一个多钟点没有露面了,便派人去找,但并不是一下子就找到了的。他躲进了花园深处,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坐在那儿想心事。心事凝重而严肃,却不是忧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和巴扎罗夫在作单独谈话,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忌妒了,不,他脸上隐隐流露着奕奕的神采,像惊奇,像快乐,又像在作出某种决定。
第26节
奥金左夫生前不喜欢什么新奇东西,但也允许来点儿“有高尚趣味”的玩艺,因此在他的花园里,在暖房和池塘之间,用俄国材料建造了一个希腊式柱廊,而在柱廊后侧或说后墙上开了六十壁龛,以便安放从海外订购的雕像。这六个雕像应分别是孤独女神,静默女神,沉思女神,忧郁女神,羞耻女神和敏感女神。其中之一,即手指按在唇上的沉默女神,运来那天不幸被院中孩子碰掉了鼻子,虽然邻里的匠人为女神重塑了个新的,“比原来的好上一倍,”奥金左夫还是吩咐搁过一边,因此多年来她一直站在打谷棚角落里,使村妇们生出种种迷信和恐惧。柱廊前侧早就长满野树杂草,一片绿荫,只露出柱子的尖顶。在柱廊里,即使是中午时分也很清凉。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自从在这儿见过一条蛇以后再不喜欢光顾了,但卡捷琳娜常来,她在柱下的宽大石椅上坐坐,呼吸新鲜空气,享受树下的荫凉,或读书,或工作,或感受那悄没声儿的意境。此种感受是每个人所熟悉的,它的美妙之处在于,你能聆听到你身外和体内生命波涛的起伏,却又难以言喻。
那是巴扎罗夫来到的第二天,卡捷琳娜坐在她最爱坐的石椅上,阿尔卡季则坐在她身边。是他央求她一起到“柱廊”来的。
离早餐还有一个钟点,炎热的白昼已把晨露融化。阿尔卡季脸上仍是昨儿那种表情,可卡捷琳娜仿佛心事重重。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姐姐早茶后把她叫去书房,先是抚慰一番,——卡捷琳娜对这种爱抚常常感到有点儿害怕,——然后就规劝她与阿尔卡季的交往要小心谨慎,最好避免单独交谈,据说姨妈和全家人都有所察觉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打从昨晚起就郁郁不欢,而卡捷琳娜也觉得不快,像是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一样,她只是经不住阿尔卡季一再央求才来,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卡捷琳娜·谢尔盖耶芙娜!”他脸带羞涩,但故意装出从容的样儿,“自我有幸与您同住一个宅子,和您有过广泛的交谈,但就我来说,还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有提到。您昨天曾说我在这里得到了改造,”他看到卡捷琳娜投来的疑问目光,赶快把眼躲开,“这话不错,我在各方面确实有了改变,而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应该对您,为我得以转变而表示感谢。”
“感谢我?……”卡捷琳娜问。
“我现在不再是刚来时自命不凡的无知少年,”阿尔卡季继续说,“二十三年光阴并未虚度。我现在仍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期望把我的全副精力贡献给真理,但我已不再在以前寻觅过的地方寻求真理,原来,理想……就近在身边。以前,我不了解自己,我给自己订下的目标实际上无法实现……不久前我终于打开了眼睛,靠了……的感情。我表达不清楚,不过希望您能理解我。”
卡捷琳娜一句话也没回答,但她已不再把眼睛瞧着阿尔卡季了。
“我认为,”他接着说,声音愈来愈激动。而在他头顶上,一只苍头燕雀正在白桦树枝头无忧无虑地唱它自己的山歌。“我认为,任何诚挚的人应以他一片丹心来回报那些……那些……长话短说,他那些亲近的人,因此我……我决意……”
在这节骨眼上阿尔卡季的美丽辞令忽然结结巴巴,乱了套,茫然不知所适了,因此不得不停了会儿。卡捷琳娜仍没抬起眼睛。看来,她不太明白他话头所指,她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