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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维尔·基尔萨诺夫雄辩式的争论时他也没有完全站在巴扎罗夫一边。例如,帕维尔·基尔萨诺夫反驳巴扎罗夫说,社会之所以取得进步不是由于否定,而是对“文明成果”的肯定,虚无主义者仅仅是为否定而否定,他们好比是生活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
在此屠格涅夫把巴扎罗夫和基尔萨诺夫之间的冲突看作是两种社会历史势力的较量,而两者却都陷进了片面性误区;冲突双方只部分地有理,俄国知识分子的两极虽都了解和同情人民和他们的需求,但在两者之上还有某个第三者——俄罗斯人民,最后判断,是非的公正人;孰是孰非,暂时还是个“斯芬克斯”——谜。
超脱于两派之上,保持不偏不倚,严格地、客观地重视争论双方的实际缺陷,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方能做到。我们不能断言屠格涅夫完全属于这样的伟大艺术家,但他确实把两派陷入误区的纷争写成了这部小说的悲剧性结局。
作者理解民主主义者要与贵族分裂的历史必然,但他反对对“父辈”文化遗产持否定的虚无主义态度。父辈有他与生俱来的社会性弱点和历史性局限,但他有对美的敏感,有对待生活中哀乐的细腻感情,能觉察人在没有幸福时的痛苦,他爱诗、爱艺术、爱一切有价值的文化遗产。尼古拉·基尔萨诺夫就是一个富有诗感的人,他喜欢“让他悲喜交加的孤独思绪自由翩跹”,他,“老浪漫主义者”,在花园里,在夜晚,当满天星斗闪烁着的时候来点儿幻想,“他走了好久好久,直到累得走不动了,可他那飘若游丝、穷不见尽的愁思在他心中激荡不散。”至于帕维尔·基尔萨诺夫,“他生来就不是浪漫主义者,他那铁一样坚冰一样冷的带点儿法国厌世主义的心是不善幻想的”,但就是这个帕维尔·基尔萨诺夫,也有其人性内涵,他遇上了“生命的神秘力量”,成了他自己的爱的激情的牺牲品,从而不得不沉沦于“可怕的空虚”,失落于“无目的的生活”,他“孑然一身,渐入黄昏之境,亦即惋惜如同希望、希望似同惋惜、老之将至、青春不再的岁月”。
另一方面,作者赞赏“子辈”即虚无主义者的刚毅,反封建的锐气,却并不赞赏子辈对美的冷漠,对文学艺术的观点,尤其对待浪漫主义激情、对待人的内心感情方面的态度。
为历史所需的巴扎罗夫的否定一旦进入人的感情领域,它就变得虚而不实,从而也导致了巴扎罗夫的自我矛盾。按书中所说,巴扎罗夫“非常喜欢女性,喜欢女性美”,但“他把骑士式感情当作一种残疾,一种病症”,他在女性身上首先看重的是“窈窕的身段”,与她们交往中想的是“愉悦”。可是巴扎罗夫破坏了自己的理论,真心实意爱上安娜·奥金左娃了,他发现自己身上就有为他原先所敌视的、与虚无主义者观点相悖的浪漫主义,而且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在和安娜·奥金左娃谈话的时候,他用较之以前更为冷淡和轻蔑的态度对待一切浪漫倾向,可当他独自一人时,一想起自己就有这种浪漫倾向不由脑火。”巴扎罗夫把否定推到极限时,他的行为和感情反过来破坏了他的虚无主义,与旧的社会制度搏斗必不可少并行之有效的否定,结果与人的感情和秉性不能适应。当此情况下巴扎罗夫的“浪漫主义”个性开始显示了正面的人的自然属性而不再屈从他的虚无主义了。
但是,他那虚无主义却又企图制止、支配他的感情流向,于是两者的矛盾斗争导致了巴扎罗夫的个人悲剧。书中说道:“他本可以轻易地平息血液的骚动,但他体内孕育着某种新的东西,对此他从未允许存在过并曾有意地把它克制过,他的自傲曾坚决反对过。”他用尽一切力量来压制自身的天性;结果如何呢?情场失败后他戏剧性地承受着单恋的痛苦和委屈,失去了内心的平衡,心灵的欢愉和工作的情绪。“工作的狂热劲儿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苦苦的寂寞感,心绪不宁,他一举一动都显得那样疲惫,甚至他行走时也不再是迈着那种坚实的、勇往直前的步子。”巴扎罗夫说他自己在糟蹋自己并非出之偶然,因为他曾嘲笑过帕维尔·基尔萨诺夫,曾嘲笑过他的爱情悲剧,然而他现在轮到自己感受爱情悲剧带来的伤痛。
巴扎罗夫的心灵危机也表现在哲学的和社会的悲观主义中。他和阿尔卡季躺在干草垛旁出声想道:“我所占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狭小,而那广大空间里没有我,也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这个时段在永恒面前是如此地渺小,而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没有我……可就在这题原子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血液却在循环,脑子却在工作,有所希冀……”人与自然不是相悖的对立关系,但在巴扎罗夫看来却是两种绝然相反的力量。他在确认人的精神力量的同时,不得不为自己依附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自然而哀伤。巴扎罗夫从哲学上的悲观主义,从他与自然界的心理隔阂,滋生出他对后代人命运的冷漠。“举个例,”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今天你走过村长菲利浦家他那白白的、漂亮小屋的时候说,如果俄罗斯最后一个农民也能住上这样的小屋,那时俄罗斯就达到完善的地步了,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促使它实现……但我憎恨诸如菲利浦或西多尔这样的最后一个农民。干吗我要为他们拼死卖力,他连谢也不说一声?……即使对我说声谢,又值得了多少?他住上了白白的漂亮小屋,我则将老朽入木,往后又怎样呢?”不过,在小说《父与子》中,个人主义者与大自然隔阂而产
生的悲观,由屠格涅夫缝补了,承作者之力,在大自然面前的人的失落感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弥合。巴扎罗夫过早地夭折,死于即将发生大变革的社会的门槛上,屠格涅夫在小说结尾处描写了荒芜的乡村公墓,巴扎罗夫年迈父母无法消解的痛苦之后,接着以强劲的抒情表示了他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坚定信念:“难道他们(指年迈的父母——译者)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没有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非万能?哦,不!掩埋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的心,墓上的鲜花依然用它纯洁无邪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它伟大的安宁,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尽的生命……”自然生命有其多样性和无穷性,这是永恒的规律,屠格涅夫以此作为活泼、乐观的结尾,让悲剧得到升华。在这里,由不可避免的矛盾引起的悲剧,因认识到世界是个辩证地发展着的过程,因触摸到强劲的、饱满的自然生命整体及它内部的和谐性,从而得到了化解。
历来的学者们都认为,巴扎罗夫就其本质而言,是和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人”的种种社会—心理典型联系着的,是和时代的主要意识倾向联系着的。确实,作者为塑造“民主主义者总体形象”广泛搜集了生活素材,把观察所得预先记进日记,用心注意着杜勃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皮萨列夫、扎伊采夫及其他许多民主主义者的行为、观点。屠格涅夫与他们的交往当然也有助于这篇小说的创作,不单单如作者自谦那样取自“熟人德米特里医生”。作者力图通过巴扎罗夫创造出一个六十年代民主主义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这个典型代表最主要的特征是全面否定一切。但这形象是如此地气势磅礴,以至不为那个时代空间所限。屠格涅夫说他的巴扎罗夫的种种特征不仅仅涵盖六十年代的话是可信的,因为他写巴扎罗夫,把巴扎罗夫包括在抱着“真诚地否定”的广大一群人之中,他不仅把主人公和杜勃罗留波夫并排放在一起,也把他和别林斯基、巴枯宁、赫尔岑等放在一起,从而他的认识价值超过了所展示的那个年代。
随着历史的进展,巴扎罗夫的形象越来越变得复杂,当代人论及屠格涅夫这篇小说的时候依然在不断争论,提出一个接一个的看法,(至少我这里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们便是如此。)看来,屠格涅夫确实成功地展示了俄罗斯民族意识和俄国社会发展的某些内在特点。
·作品赏析·
《父与子》描写的是父辈与子辈冲突的主题。这一冲突在屠格涅夫笔下着上了时代的色彩。巴扎罗夫代表了19世纪60年代的年轻一代——激进的平民知识分子。而巴威尔和尼古拉则代表了保守的自由主义贵族的老一代人。当然,在对待年轻人的态度上,父辈中的人们态度各有不同,尼古拉比较温和,希望理解子辈,想跟上时代,只是不太成功。巴威尔则固执已见,信奉贵族自由主义,对年轻人的反叛耿耿于怀。父与子的冲突在广义上表现为巴威尔和巴扎罗夫之间的对立,由此,在巴扎罗夫身上塑造了时代“新人”的形象。
巴扎罗夫是精神上的强者。他充满自信,生气勃勃,具有锐利的批判眼光。他和阿尔卡狄家的仆人们和睦相处,并不妨碍他批判老百姓的落后迷信。他的精神力量和批判锋芒集中表现在他与巴威尔的论战上。两人初次相见,就在感觉上互不相容,进而展露出思想观点上的针锋相对。巴扎罗夫以他特有的简洁、粗鲁的话语对巴威尔以强有力的反击。颇有咄咄逼人之势。他决不屈从权威,具有自主的人格和评判标准,体现了年青一代独立思考的处世态度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争精神,当然,也带有年轻人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过程中的可能产生的偏颇和极端。但他还是以毋庸置疑的精神优势压倒了对手。巴扎罗夫吻费涅奇卡,在巴威尔看来,是严重地侵犯了贵族的权利,也是他们之间对立观点的继续发展。决斗暴露了巴威尔的偏狭、虚弱和做作,显示了巴扎罗夫的豁达、镇定和自信,双方精神力量的强弱在此得到进一步的揭示。
巴扎罗夫是行动的巨人,他抨击贵族的泛泛空谈,自己首先从小事做起。他具有实践能力,注重自然科学研究。他的行动有价值取舍标准:“凡是我们认为有用的事情,我们就依据它行动。”他的行动目标很明确——为未来打扫地盘。他敢于行动的勇气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他曾恼怒自己也产生那样浪漫的情感,但在爱情之火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却决不回避躲闪。
屠格涅夫写出了在否定爱情的巴扎罗夫内心,爱情是如何萌芽、发展的,写得真实可信。但是作家让巴扎罗夫在爱情受挫后一蹶不振,重蹈了巴威尔在恋爱上的覆辙,那句对巴威尔的尖刻评价“雄性生物”犹如一记耳光反打在巴扎罗夫自己的脸上。这并不是说,不能写他的失恋痛苦,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但屠格涅夫却让他的主人公一味消沉下去,不能自拔,直至死亡。这不能不是对巴扎罗夫的曲解。那个在贵族庄园所向披靡的勇士竟无力使自己最终摆脱消极悲观的情绪,人物性格的整体性因此受到损害。作家把巴扎罗夫临终前期待阿金左娃的一吻这幕写得极为动人,然而他的锐气,他的愤恨,他的精神威力,他的坚强意志也在这女人敷衍式的一吻中消溶殆尽。
这种违反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的矛盾变化,与作家的思想倾向不无联系。屠格涅夫对巴扎罗夫所代表的平民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