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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谁?”
这回他把我给惹火了。
“为了活命!你们都有健旺症还是怎么的?”
“谁告诉你执行任务的时候需要防卫了?”乌里反问我,好像我的想法完全不合时宜似的。
“求生的本能告诉我!”
“少胡说八道!”
我换成说理的口气:“如果我能迅速打发掉跟踪我的人……他们一般就两个人,有时候只有一个……我就比较容易逃脱。”
乌里放低声音,但一字一顿语气不容置疑:“如果受了这种训练,就很有可能带上突击队员的特征。你的肩膀过宽,已经是个不足……绝对不允许再增加受过此类训练的痕迹或者表现。其实Krav Maga没什么用处,该有的我们都有了,比如这种放空了内胆的钢笔……”
“哇!”我眼睛一亮,叫道:“能给我一支吗?”
“当然不行!如果对方在你身上发现这种笔,立马就会把你当间谍抓起来。”
我搞不懂他什么逻辑。
“既然这样,那到底谁能使用这套东西?”
“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不行。所以嘛,它没有实用性,只在沙龙里风行而已。”
我又想辩解:“可是……”
乌里很不高兴地打断我:“什么‘可是’?没有什么‘可是’!知不知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现在站在这里,用一双腿支撑着,对吧?看到没有,腿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们想干一件事,它们接受命令,然后再反馈信息让我们了解做不做得到。渐渐地我们可以控制它,这就是间谍的榜样。”
“我没兴趣变成这样。”
“当然没有。你没有,我们同样没有,我们也没有这种兴趣。可是一切就这么简单,各行其是。”
“我建议改改,可以吗?”
乌里用一种不屑的口气讥讽我:“知道你是在法国长大的!说到底,你根本就没有东方式的处事态度。”
“去它的东方式态度!我嘛,我只想活命!”
“会的,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他纠正我,半开玩笑。
我知难而退了。争论纯属多余。干脆不要什么许可了。我到以色列境外找一个民间的Krav Maga教练,这样就不会被头头们知道了。
第一次接触感觉很好。我找到一个高级别教练,和他的学生一起训练三个月。为了不自找麻烦,我介绍自己情况的时候有所保留。我发觉他猜出了我没说的那部分,或者不如说,他把我的故事给编圆了。我这才知道他自己就曾打发过乌里,差不多就在我被选中的那段时间。换个说法,他也是那种与众不同的“黑羊”,比我更出色,可是他宁可选择当一只“白羊”。他非常理解我,答应帮我。我心存感激,因为他这样做并无所图。
教练先以极大的耐心教我怎么去掉这五年里学会的被动承受,重新激发最关键的求生反应。接下来,他教我实战时如何判断处境和适度闪避。这比我所希望得到的还要多。我意识到他的课程将成为我一生的重大转折。Krav Maga在去掉我被迫接受的种种痛苦的障碍之后,使我得以回复天性,人仿佛变年轻了,又有了对生活的兴趣。而它最先让我意识到的,是自己受害之深。
因为我在镜子里蓦然看见了自己的左侧影,那么疲惫,沉重,每动一动或者做个表情,居然都那么有气无力。我为此大哭一场。这不是我,我已经不认识我自己。好几个晚上,我走下楼梯去Krav训练场地的时候,需要鼓起的勇气竟比面对叙利亚人的审讯还要多。就像一个因车祸而残废的人要重新学习走路。我中断了每天都要进行的 “忍耐力” 意念练习,代之以早晨或者晚间一到两个小时的心理调节,反击,防卫,生存,好让自己在执行指令的时候不会反应呆滞。花多少时间无所谓,毕竟我找到了一个好疗法,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变成原来的我:生气勃勃,好动,最主要的是好看。我就这样坚持下来。但尽量不照镜子。整个过程就是没完没了地和自己较劲,冲突无时不在。有时候真受不了了,我就会找多夫的茬,他被我看作应当承担训练恶果的元凶。
“我看起来这么有气无力!”
“哪里有气无力了……”多夫回答我,对我的举动很惊讶。
我指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嚷嚷:“看看!多可怕!我受不了这种有气无力,绝对不行!我受不了我自己这副样子。我觉得恶心。”
多夫安慰我,可是非常没有说服力:“你没有有气无力,你总是第一个弯腰去拣地上纸屑的人,你思维和行动都很活跃……”
“可我的身体不是这样,他妈的!”
“不是有气无力,只是……嗯……‘迟钝’,迟钝而已。”
“迟钝?”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很惊讶他有这么厚的脸皮。
“对的。”
“你是想说,我是一个身体反应迟钝的活跃的人?”
“没错……从心理上看这有点矛盾,但你想想,如果从某种程度上说被动也是一种行动,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很可能是一个有着迟钝身体的有气无力的人,这是不是你所说的‘心理上有点矛盾’呢?”
“你主动采取被动的身体里充满了活力!”多夫认真地又修改了一遍:“现在你让自己的身体处于被动状态,取而代之所谓有意识的主动被动状态。当你用这个方法进入矛盾状态的时候,就好了。”
“不到明天就会变回来的。”
多夫像艾尔戴德似的耸耸肩膀。
“我一直都告诉他们,把新手练残了不会有任何好处。好了,你无论如何先去工作,这是最重要的。别再抱怨了!”
“我不想要这副有气无力疲惫不堪的样子。”
“会好的,你能克服这些。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伪装也会被克服掉。”
1999年5月17日:巴拉克当选总理。
1999年5月18日:Kiryat Shmona市和Galilee北部地区遭49枚喀秋莎火箭炮袭击。
每次执行完任务,我都尽快赶到以色列境外,利用假期练习Krav Maga。有时候这种空间转换实在是太快了,头天晚上还在和那些愚蠢的疯子们一起巡逻,第二天已经经过数小时飞行后径直到达训练厅。那份心力交瘁就不用提了。我必须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心态,把侵犯性和神经质隐藏起来,从野蛮的游击队员变成修养良好的西方学员。有时候还会碰到这种情况:几小时前我刚刚杀完人,转眼面对的就是训练搭档,而对他的进攻只是模拟。我觉得即使把每一个动作都减掉十分力道,我仍然充满了暴力倾向,对那个可怜的家伙出手过重。另一方面,我又不能每一个动作都有所保留,否则就会马上重新退回到被动,而那可是我一心要脱离的状态。
基地的头头们很不高兴。对于被认定为“相悖训练”的Krav Maga,他们没什么好感。上面没有直接找我谈话,而是寄来一份长达五页的清单,上面全是我训练中这样那样没有达标的地方,并点明是因为我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外面的”活动上,其实就是说Krav。他们认为我可以进行自己喜欢的训练项目,前提是不能对他们的训练不利。否则两种不同的方式会互相冲撞。多夫在用实力说话和家长制作风之间玩平衡,他知道我不吃后一套。他不指望能给我灌输作战技能,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很宝贝对我却形同废物。由于承受的压力很大,我和小兵蛋子对抗的时候没占到上风。在多夫眼里,这却正好是个消遣我的机会:“用体能训练来转变思想。”我告诉他,因为练习Krav Maga,我早就做到“用体能训练来转变思想”了,可他对我说的话充耳不闻。两个人又回到最开始的状态。
有天上午我们进行了耐力和熬刑练习,我表现得退步很大。真他妈的……连续两天我被这样考验来那样考验去,我觉得自己都不是人了,而是一个什么质量不错的东西。
休养了几天后,我赶快去补练Krav Maga。一天下午,训练课快结束的时候,教练看见我在为自己习惯性脱臼的肩膀复位,于是建议我作些恢复练习。我永远不会忘记下面这句话,用世界上最自然的语气说出来,却如此意义不同寻常:“你得做些准备活动。这样,你会少些痛苦。”
我看着他,怔怔地。“少些痛苦”?为什么要少些痛苦?忍受痛苦是“正常的”。只要达到目的,无所谓痛苦。这就是这么多年里我从未有权多想,也不曾想过的教导。我只要“依此而行”就可以了。可现在有个人,一个完全谈不上娇气的人,在他的专业范围内主动重视了这个问题。他的意思是,我们也有权利想办法“少些痛苦”吗?这真是一个全新的充满魔力的再好不过的想法。
我受的震动太大,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满怀困惑,一路仔细回味这一直被我视为有私心多算计的想法。
什么是打手?就是打断人家手的人。所以我的头头们全都是打手,这众人皆知,因为他们打断了我的脚。不如说是脚趾头。说实话,我真希望它们没有断掉。如果我的右脚当时能挪开一小点,如果他不那么激动,如果他丢了那根紫红色的棍子,如果他站到右边,并且如果我能靠在上面,就能确保脚不断了。
而现在除了对着他们大发雷霆就无计可施了,当那个疯子教官问是否可以使出全力的时候,我听到我的指挥官回答说“可以”,并补充了一句世界上最严肃的话:“不用担心,就算你把腿打断了,也是为她好,因为接下来几个星期她就不会再练什么愚蠢可笑的Krav了,而是干点正经事。”
在我和一个头头谈话的时候,他用另一种方式证实了我不太清晰的记忆。
“如果必须用那样的方式来让你停止Krav练习,也不算糟糕,”在得出结论之前他先做了一个评判,“打了石膏,你在执行任务期间干蠢事的危险性就小了,伪装也更牢靠。”
他是认真的。我没有打爆他的脸。我首先想到的是远远避开他们一段时间。
我的态度变化让我自己很惊讶。换在从前,我可能为断脚伤心一阵子也就完了!可现在,事情变得重大起来。几乎是严重。我和Krav教练说了这种惊讶的感觉。他看着我,有点发窘,然后迟疑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不过……生活就是这样!”
我再一次带着满脑子疑问离开了训练厅。什么“生活就是这样”?最终我也没想明白。
几个月过去,我对自己的身体重新有了一种依恋和喜爱,身体机能现在大有长进,因为它不再是被动的牺牲品,而是求生过程中的主宰。光从说话的表达方式中我就发现了变化:从说“进行防卫”,到“护身”,最后变成保护“我自己”。可能进步表现出来很细微,但对我已经是极大的成果。训练由此又成了问题,自我调整尤其困难。我的生活除了痛苦再没有其他:从里到外,从精神到身体,都很难受。
1999年12月21…23日:以色列宣布在黎巴嫩南部地区停火,允许真主党运回他们余下的战士尸体。
2000年6月10日:叙利亚总统哈菲兹-艾尔-阿萨德去世。其儿子巴夏尔未经选举程序继任。
当我重返叙利亚这个数月前曾经发誓要永远离开的地方,感受难以言表。又看到那些身穿制服的人了,就在离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