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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有一件事可以给他的痛苦带来永远的缓解:跟玛蒂尔德说话。然而他敢吗?
一天早晨七点钟,他想得正深,突然后见她到图书室来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跟我说话。”
“伟大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这与您何干?反正我知道。如果您没有荣誉观念,您可以毁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试一试;然而我不相信这种危险是真实的,它当然不能阻止我说真话。我不爱您了,先生,我那疯狂的想象欺骗了我……”
于连被爱情和不幸搅得狂乱不能自制,受此可怕的一击,想为自己辩白几句。荒谬绝伦。惹人讨厌是可以辩白的事吗?然而理智已经不再对他的行动有任何的威力了。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他延缓对命运作出决定。他觉得只要他在说话,一切就还没有结束。玛蒂尔德听不进他的话,他说话的声音激怒了她,她想不到他竟敢打断她。
源于道德的悔恨和源于骄傲的悔恨也使她这天早晨感到不幸。想到曾经把一些支配自己的权利交给一个小神甫,农民的儿子,她真可以说是惊恐万状了。她有时对自己说:“这差不多就像是我责备自己失身于一个仆人。”这是她夸大了自己的不幸。
就大胆而高傲的性格而言,对自己生气和对别人发火,其间只有一步之差;在这种情况下,暴跳如雷乃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一时间,德·拉莫尔小姐竟至于对于连表示出最过分的轻蔑。她有无穷的才智,而这种才智最擅胜场的艺术是折磨人的自尊心并使之受到残酷的创伤。
生平第一次,于连被迫在一个对他充满最强烈仇恨的高超才智面前屈服了。此时此刻,他非但毫无维护自己的意思,反而轻蔑起自己来了。她那些轻蔑的表示如此残酷,经过如此巧妙的算计好来摧毁他可能对自己有的一切好看法,朝他劈头盖脸地压下来,他听了竟觉得玛蒂尔德说得对,而且说得还不够。
她呢,她为了几天前感受到的爱慕之情而这样惩罚自己,惩罚他,从中感到了一种充满了骄傲的无穷乐趣。
那些残酷的话,她也是第一次不需要冥思苦想就如此得意地脱口而出。她只是在重复反对爱情的一方的辩护士一周来在她心里说过的话。
每句话都使于连那可怕的不幸增加一百倍。他想逃,德·拉莫尔小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威风凛凛。
“请您注意,”他对她说,“您说话声音太高,隔壁房间的人会听见的。”
“有什么关系!”德·拉莫尔小姐傲慢地说,“谁敢对我说他听见了我的话?我要根治您那小小的自尊心可能对我抱有的种种念头。”
当于连终于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他感到惊奇,他居然不那么强烈地感到不幸了。“好啊!她不爱我了,”他一遍遍高声自言自语,好像是要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后来她爱了我八天或十天,而我呢,我却要爱她一辈子。”
“难道这是可能的吗?不多天以前,她还不算什么!在我心中不算什么!”
骄傲的满足淹没了玛蒂尔德的心;她终于能永远地一刀两断了!如此彻底地战胜了如此强烈的倾慕,这使她感到非常幸福。“这样一来,这位小先生就会明白,而且是一劳永逸地明白,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支配我的力量。”她是那样地幸福,此时此刻她确实是没有爱情了。
经过如此残忍、如此令人屈辱的一幕之后,对于一个不像于连那么热情洋溢的人来说,爱情会变得不可能。德·拉莫尔小姐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对自己的责任,她对他说的那些令人难堪的话,虽说经过了周密的算计,看起来仍可能是真话,甚至当他静下心来回想的时候,也是如此。
于连一开始从这惊人的一暮中得出的结论是,玛蒂尔德的骄傲无边无际。他坚信他们之间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他在她面前却是既笨拙又胆怯。在此之前,我们还不能指责他有这样的缺点。大事小事,他清楚地知道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并且付诸实践。
这一天,吃过中饭,德·拉莫尔夫人要他递给她一本煽动性的但颇罕见的小册子,那是她的本堂神甫早上偷偷带给她的。于连从靠墙的小桌上拿起小册子时,碰倒了一个蓝色的旧瓷瓶,这瓷瓶可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
德·拉莫尔夫人伤心地叫了一声,站起来,过去就近察看她心爱的花瓶的碎片。“这是日本古瓶,”她说,“是从我那当谢尔修道院院长的姑婆那里得来的,这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一件礼物,他又给了他女儿……”
玛蒂尔德跟着母亲,很高兴看见这个蓝瓶子被打碎,她觉得它难看得吓人。于连不说话,也不太荒乱;他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就在他身边。
“这花瓶,”他对她说,“永远地毁了,曾经主宰我的心的一种感情也永远地毁了;它曾使我做出种种疯狂的事情,请您接受我的道歉。”他说完,扬长而去。
“说实在的,”德·拉尔尔夫人在他走开的时候说,“好像这位索莱尔先生对他刚刚做的事感到自豪和满意似的。”
这句话直接说到了玛蒂尔德的心坎上。“的确,”她心想,“我母亲猜得准,这正是他此刻的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她前一天跟他吵了一场后感到的快乐才消失。“得,一切都结束了,”她对自己说,表面上很平静,“我得了一个大教训;这个错误是可怕的,令人感到屈辱!它会让我在以后的生活里变得聪明。”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吗?”于连想,“为什么我对这个疯丫头有过的爱情还在折磨我呢?”
这爱情非但没有如他所感地熄灭,反而在迅速地增长。“她疯了,的确,”他对自己说,“然而她因此就不那么可爱了吗?一个女人还能比她更漂亮吗?最高雅的文明所能呈献的给人以最强烈快乐的那些东西不是都抢着聚集在德·拉莫尔小姐身上吗?”对往日幸福的这些回忆抓住了于连,迅速地摧毁了理智的一切成果。
理智徒劳地和此类回忆斗争,它那些艰难的尝试只能增加回忆的魅力。
打碎日本古瓶二十四个钟头之后,于连显然成了最不幸的人。
第二十一章 秘密记录
侯爵打发人来叫他;德·拉莫尔先生似乎年轻了,两眼闪闪发光。
“咱们来谈谈您的记忆力吧,”他对于连说,“据说神乎其神!您能记住四页东西再到伦敦背出来吗?但是要一字不差!……”
侯爵悻悻地揉搓着当天的《每日新闻》,试图掩饰他那极为严肃的神情,但是徒劳。于连从未见过侯爵这样严肃,就是谈到福利莱诉讼案时也不曾见过。于连已经有了经验,感觉到了他得装作完全被那种轻松口吻骗过。
“这一期《每日新闻》也许不太有意思,如果侯爵先生允许,明天早晨我将荣幸地全部为先生背出来。”
“什么!包括广告?”
“完全正确,一字不拉。”
“说话算话?”侯爵说,突然严肃起来。
“是的,先生,只有对于食言的恐惧才能干扰我的记忆力。”
“所以我昨天忘了跟您谈到这个问题,我不要求您发誓永远不把您将听见的东西说出去,我是太了解您了,不想让您蒙受这种侮辱。我替您做了担保,我要带您去一间客厅,将有十二个人在那儿聚会,您把每个人说的话记录下来。
“您不必担心,那绝不是乱哄哄的谈话,大家轮流发言,当然我不是说有先后次序,”侯爵恢复了常态,神色狡黠而轻松。“我们说,您记,会有二十来页吧;然后我们回到这里来,把二十页压缩成四页。您明天早晨向我背的就是这四页,不是那一期《每日新闻》。然后您立即出发,要像个为了消遣而出门的年轻人那样赶路。目的是不为人注意。您去见一个大人物。到了那儿,您可得更机灵些了。要把他周围的人都瞒过,因为他那些秘书、仆人中有投敌的人,他们沿途守候并截住我们的使者。您随身带一封无关紧要的介绍信。
“阁下看您的时候,您把我这只表拿出来,就是这只,我借给您路上用。您拿去带在身上,现在就换过来吧,把您的表给我。
“公爵会在您的口授下,亲自记下您牢记在心的那四页东西。
“然后,千万注意,不是在此之前,如果阁下问您,您就把会议情况讲给他听。
“您路上不会寂寞的,在巴黎和这位大臣的住所之间,有人巴不得朝索莱尔神甫打上一枪。这样一来他的使命便告结束,我看事情也就被大大地耽搁了,因为,我亲爱的,我们如何能知道您死了呢?您的热情总不至于能把您的死讯通知我们吧。
“立即去买一套衣服,”侯爵严肃地说,“按照两年前的式样穿戴起来。今天晚上您得拿出点不修边幅的样子。而在路上,您要像平时一样。您感到奇怪吗?您疑心到什么了吗?是的,我的朋友,您听到发言的那些可敬的人物中间,很可能有一位把情报送出去,根据这些情报,他们就会在您吃晚饭的那家好客店里至少给您来点儿鸦片。”
“最好是绕道多走上三十里,”于连说,“我想是去罗马……”
候爵显出高傲和不满的神色,自博莱—勒欧以来,于连还未见过侯爵这样。
“我认为合适的时候会告诉您,先生,您会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多问。”
“我不是问,先生,我发誓,”于连情不自禁地说,“我想着想着就出了声,我是在心里找一条最稳妥的路。”
“是啊,看来您的心走得很远。永远不要忘记,一个使臣,而且还是您这个年纪的使臣,不应该有一种勉强可以信任的样子。”
于连深感屈辱,是他错了。他为了自尊心想找个借口,可是没有找到。
“所以您要明白,”德·拉莫尔先生又说,“一个人干了蠢事,总是推说是出于好心。”
一个钟头之后,于连来到侯爵的前厅,一副下属模样,旧时的衣服,白领带不白,整个外表透着几分学究气。
侯爵看见他,不禁哈哈大笑,只是这时,他才完全觉得于连足堪信任。“如果这个年轻人出卖我,”德·拉莫尔先生心想,“那还相信谁呢?然而,只要行动,总得相信什么人。我的儿子和他那些同类的杰出朋友,他们勇敢、忠诚,抵得上他人十万;如果要打仗,他们会战死在王座前的台阶上,他们什么都会……除了眼下需要干的这件事。如果我看见他们中间哪一位能记住四大页,跑一百里路不被发觉,那才见鬼呢。诺贝尔可以像他的先人一样不怕死,这也是一个新兵能做到的……”
侯爵陷入沉思:“就说不怕死吧,”他叹了口气,“这个索莱尔也许不比他差……”
“上车吧,”侯爵说,像显要赶走一个烦人的念头。
“先生,”于连说,“在人家替我准备这身衣服的时候,我已记住了今天的《每日新闻》的第一版。”侯爵拿起报纸,于连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好,”侯爵说,今天晚上他很像个外交家,“这段时间里,这年轻人不会注意我们经过的街道。”
他们走进一间外表相当阴沉的大厅,墙上部分装有护壁板,部分张着绿色天鹅绒。大厅中间,一个仆人沉着脸,摆好一张大餐桌,又铺上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