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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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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到监狱门口,要值班的看守通报典狱长,他希望同玛丝洛娃见面。值班的看守认识聂赫留朵夫,象朋友那样告诉他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消息:原来的上尉免职了,由另外一个严厉的长官接替。
  “现在办事严格多了,严格得要命,”那看守说。“他就在这里,我这就去通报。”
  典狱长果然在监狱里,不多一会儿就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这位新典狱长是个瘦骨棱棱的高个子,额骨突出,脸色阴沉,动作很缓慢。
  “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监室里见面,”他眼睛不看聂赫留朵夫,说。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状子上签个字。”
  “可以交给我。”
  “我要见一见这犯人。以前一向允许我探望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狱长匆匆地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说,同时掏出皮夹子来。
  “您让我看看,”典狱长说,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伸出瘦长白净、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从聂赫留朵夫手里接过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这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翻阅着桌上的文件,显然想在他们会面时留在这里。聂赫留朵夫问他能不能同政治犯薇拉见面,典狱长干脆回答说不行。
  “政治犯不准探望,”他说着,又埋头看文件。
  聂赫留朵夫口袋里藏着一封给薇拉的信,觉得自己好象一个企图犯罪的人,他的企图被揭穿了。
  等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典狱长没有抬起头来,他眼睛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朵夫,说:“你们可以谈了”他说完继续埋头看文件。
  玛丝洛娃又象从前那样穿着白上衣,围着白裙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巾。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看见他脸色冷冰冰,气呼呼,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只手揉着上衣底边,垂下眼睛。她的窘态使聂赫留朵夫相信医院看门人的话是真的。
  聂赫留朵夫很想象上次那样对待她,但他不能象上次那样主动同她握手。此刻他对她反感极了。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声音呆板地说,眼睛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去,“上诉被枢密院驳回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调古怪地说,仿佛在喘气。
  要是从前,聂赫留朵夫准会问她怎么会料到的,但此刻他光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但这不仅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对她更加恼火。
  典狱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尽管聂赫留朵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十分反感,他还是觉得应该为这事向她表示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皇上递的状子可能有结果。我希望……”
  “我又不是在想这件事……”她用泪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着他,说。
  “那您在想什么?”
  “您到医院去过了,他们大概向您谈到过我了……”
  “哦,那是您的事,”聂赫留朵夫皱紧眉头,冷冷地说。
  他那自尊心受到触犯而产生的强烈反感原来已平息了去,此刻她一提起医院,这种反感就变得更强烈了。“象他这样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上流社会随便哪个姑娘都会觉得嫁给他就是幸福,他却情愿去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急不及待地去跟一个医士调情,”他恼火地瞧着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这状子上签个字,”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摆在桌上。她用头巾角擦去眼泪,在桌旁坐下来,问他写在哪里,写什么。
  他指点她写什么,写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边,左手理理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视着她那伏在桌上、不时因为忍住呜咽而颤动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恶与善,受屈辱的自尊心与对这个受苦女人的怜悯,斗争得很激烈。结果后者占了上风。
  他记不起首先产生的是哪种感情:是先从心底里怜悯她呢,还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径——他现在就为这种事责怪她。总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罪,同时又很怜悯她。
  她签了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来,对他瞧了一眼。
  “不管结果怎样,不管出什么事,我的决心绝不动摇,”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就越发怜悯,越发疼爱。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论他们把您发配到哪里,我一定跟您去。”
  “这可用不着,”她慌忙打断他的话,脸色顿时开朗起来。
  “您想想,您路上还需要什么。”
  “好象不需要什么了。谢谢您。”
  典狱长走到他们跟前。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开口,就同玛丝洛娃告辞,走出监狱。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平静的心情,觉得一切人都很可爱。不论玛丝洛娃的行为怎样,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这种思想使他高兴,使他精神上升华到空前的高度。让她去同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聂赫留朵夫爱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不过,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的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而被逐出医院,其实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有一次奉女医士派遣,到走廊尽头药房里去取草药,在那里碰到那个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医士乌斯基诺夫。乌斯基诺夫一直跟她纠缠不休,她很讨厌他。这一次玛丝洛娃为了摆脱他,使劲推了他一把,他撞在药架上,有两个药瓶从架上掉下来,砸碎了。
  这时候,主任医师正好从走廊上经过,听见砸碎瓶子的声音,看见玛丝洛娃脸红耳赤跑出来,就生气地对她嚷道:“喂,小娘们,你要是在这里跟人家搞鬼,我就请你开路。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从眼镜架上严厉地瞧着医士,说。
  医士陪着笑脸为自己辩白。主任医师没有听完他的话,抬起头来,透过眼镜对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当天他就要典狱长另派一个稳重些的女助手来接替玛丝洛娃。所谓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就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在同男人调情的罪名下被逐出医院,这使她感到特别难堪,因为她早就讨厌跟男人发生什么关系,自从她同聂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恶这种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满脸粉刺的医士在内,根据她过去的身分和现在的处境,都认为有权侮辱她,现在竟然遭到她的拒绝,不禁感到惊奇。她却觉得极其委屈,不由得为自己的身世伤心得流下泪来。这会儿,她从牢房里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猜想他一定已听到她的新罪名,想为自己辩白一番,说这事是冤枉的。她本来要开口辩白,但觉得他不会相信,只会更加怀疑,于是哽住喉咙,说不下去。
  玛丝洛娃仍然认为并竭力要自己相信,正象第二次见面时她对他说的那样,她没有原谅他,她恨他。其实她早已重新爱着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还到医院里做杂务工。她所以这样做,就因为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结婚,她总是断然拒绝,不肯接受这样的牺牲。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对他说过这话,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却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结婚,他会遭到不幸。她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但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认为她还是原来那样的人,而没有看到她精神上的变化,她觉得十分委屈。他现在可能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丑事。这个念头比她听到最后判决服苦役的消息还要使她伤心。
  三十
  玛丝洛娃可能随第一批犯人遣送出去,因此聂赫留朵夫积极做着动身前的准备工作。但要做的事太多,他觉得无论有多少时间总归来不及。他现在的情况同以前正好相反。以前他要想出些事来做,而且永远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不过,尽管生活里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他聂赫留朵夫一个人,那些事情本身却都很乏味。现在的事情都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他聂赫留朵夫,但这些事情却是有意义的,很吸引人,而且多得数不清。
  不仅如此,以前别人为聂赫留朵夫办事总使他感到烦恼和不满;如今为别人做事却使他心情愉快。
  聂赫留朵夫现在要做的事可分三类。他凭他的古板作风把事情这样分了类,并且据此把有关文件分别放在三个文件夹里。
  第一类事是为了玛丝洛娃和对她的帮助。这方面主要就是为告御状奔走,争取支持,以及为西伯利亚之行做好准备。
  第二类事是处理地产。在巴诺沃,土地已交给农民,由他们缴付地租,作为农民的公益金。但为了使这件事在法律上生效,必须立下契约和遗嘱,并且在上面签字。在库兹明斯科耶,事情仍象他原先安排的那样,就是他得收地租,得规定交租期限,并且确定从这笔钱中提取多少作为生活费,留下多少给农民做福利。他还不知道西伯利亚之行需要花多少钱,因此这笔收入他还不敢全部放弃,只是把它减去了一半。
  第三类事是帮助囚犯们,而来求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起初,他遇到向他求助的犯人,总是立刻为他们奔走,竭力减轻他们的痛苦;但后来求助的人实在太多,他无法一一帮助他们,这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承担起第四类事来。这一类事他近来最感兴趣。
  第四类事就是要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刑事法庭这种奇怪的机关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必要存在?是怎么产生的?有了这种机关,也就产生了他同一部分囚徒在其中相识的监狱,以及从彼得保罗要塞起到萨哈林岛止的种种监狱,而成千上万的人由于有了这么一部莫名其妙的刑法正在那里受尽苦难。
  聂赫留朵夫通过他同囚徒的私人关系,通过他同律师、监狱牧师和典狱长的谈话,以及了解被监禁人的经历,他把囚徒,也就是所谓罪犯,归纳为五种人。
  第一种是完全无罪的,是法庭错判的受害者。例如被诬告的纵火犯明肖夫,又如玛丝洛娃和其他人。这种人不很多,据神父估计,大约占百分之七,但他们的遭遇特别引人同情。
  第二种人是在狂怒、嫉妒、酗酒等特殊情况下做了什么事而被判刑的。那些审判他们的人,要是处在同样情况下,多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种人,据聂赫留朵夫估计,大概超过全体罪犯的半数。
  第三种人受惩罚是由于他们做了自认为极其平常甚至良好的事,但他们的行为,按照那些和他们持有不同观点的制定法律的人看来,就是犯罪。属于这一种的有贩卖私酒的,有走私的,有在地主和公家大树林里割草打柴的。还有盗窃成性的山民、不信教的和打劫教堂的也属于这一种。
  第四种人成为罪犯,只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社会上的一般人。这种人包括教派信徒,为争取独立而造反的波兰人和契尔克斯人,也包括为反抗政府而被判刑的各种政治犯——社会主义者和罢工工人。这种人是社会上的优秀分子,据聂赫留朵夫估计,他们所占的百分比很大。
  最后,第五种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要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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