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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独乐园”五天的生活,他破天荒地窥见了根本不同于宫廷生活的另一幅生活图景。园圃茅屋,漾溢着人间的质朴;翠竹青藤,托出了人间的宁静;清风流水,飘动着人间的淳美。入夜,站在高高的“见山楼”眺望整个“独乐园”,头顶是繁密的星光,脚下是几点灯火,夜色融合了天和地,一颗被宫廷生活折腾得紧张成习的心,一下子似乎变得十分舒坦、轻松。安逸得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均匀的心音。
人不能不讲良心啊!这五天来的酒肴是粗劣的,每餐数盘肉食菜肴,涩舌碜牙;一壶浊酒,难以下咽。可自己去读书堂、钓鱼庵、种竹斋察看过,司马光、刘恕、范祖禹等人,不都是一盘蔬菜、一盘辣椒,啃着馒头吗?他们连低劣的米酒也没有。
司马光的接待虽是冷漠的,可书局的帐目里却有着最诚挚的语言。这位黄面霜须的朝臣典范、史学大家,自书局成立八年来,除在京都三年时间里,如数领取过“尚方笔墨绢帛”和“御府果饵金钱之赐”,从熙宁四年至今,就分文、片纸未领。书局的所需所费,都是用“提举宫观使”些微的俸禄购买的。如此洁身自爱,两袖清风,在朝廷大小官吏中,只怕是没有几个人了。
读书堂、钓鱼庵、种竹斋那深夜和黎明照映夜空的灯火,是“独乐园”里几个学者的赤胆忠心啊!看到读书堂范祖禹、司马康置身书海,埋头书案,连茶也顾不上喝的情景,若再在他们身上寻觅“结党营私”的罪迹,那就是丧尽天良了。看到钓鱼庵里司马光床榻上的那只“警枕”和那桌案上三天删定四丈书稿的劳绩,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掉下泪来。如果硬要把这“警枕”和书稿看作是“插手朝政”,那还算个人吗?看到种竹斋里骨瘦如柴、卧床口授儿子论史解难的刘恕和四壁上邵雍、范镇等人与司马光相勉相励、相渡相嬉的赠诗,就什么都不必勘审视察了。“独乐园”里住着几个嗜书如命的呆虫,他们的兴趣和精力都投入了辉煌的学业,根本不屑一顾京都官场上的苟苟营营。
梁惟简决定明天清晨离开“独乐园”,而且要遵照皇上“什么也不说”的谕示离开。他心里又有些不忍: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吗?那样留给司马光的,将是更沉重的压力,更难解的谜和更为不安地折磨,对不起这位忠贞可敬的“陕西子”啊!向司马光吐诉这五天来自己的所见所思吗?万一有所泄漏,不仅自己违犯“天条”,司马光还真的会戴上一顶“插手朝政”的罪名了。他在辗转反侧地思索中,还是认定“圣命不可违”!皇上的心事是不可测的,自己本来就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况且皇上的想法时刻都在变化。
深夜四更时分,当钓鱼庵床头的“警枕”滚动,司马光落枕而醒,从床上爬起,埋头于书案的时候,宦侍梁惟简望着钓鱼庵的灯窗,默默向司马光拱手致敬。他走下见山楼,坐上华丽的双马四轮车辇,悄悄地驶出了“独乐园”的柴门。
天亮之后,大内宦侍不告而别的消息震动了“独乐园”所有的人。司马光闻讯,一声惊诧,眼前一黑,扑俯在书案说不出话来。
篇十六 汴京 延和殿
皇帝赵顼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吕惠卿凶狠的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一日凤鸟去,千载梁木摧”
宦侍梁惟简从洛阳回到汴京,不敢稍有耽误,便走进福宁殿御堂叩见皇帝赵顼几天不见,皇上的面色变得憔怀灰黄不敢认了,一双眼窝发黑,眉宇间堆着一层愤怒的郁结,心神不安地在御堂里徘徊着,似乎根本没有发觉他进入御堂。他熟知皇上的脾气,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靠近皇上,以兔引火烧身,挨一通无由无缘的臭骂。但自己已进入御堂,退不出去了,便硬着头皮,恭敬地跪倒在门口等待着。
皇帝赵顼在低头急步徘徊几圈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扔过几句话来:“司马光也在欺骗朕?司马光也在玩朕于掌上吗!”
梁惟简一惊,不知皇上这股怒冲冲的火气从何而来,更不知何人在皇上耳边又念了司马光的邪经。在他疑惑尚不及理结的片刻工夫,皇帝赵顼猛地转过身来,两眼射着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厉声叱道:“如实禀奏,若有隐瞒,决不轻恕!”
梁惟简一时心慌胆怯,不顾语言的繁琐混乱,如实禀奏了在“独乐园”看到的一切:司马光的勤恳、简朴、忠君、守礼;钓鱼庵的灯光、警枕;司马光三天删定四丈书稿的劳绩;司马光用“提举宫观使”俸禄购置书局用的笔墨绢帛、“两袖清风”的洁身自爱;刘恕卧病口授儿子刘羲仲代笔治史的献身精神;范祖禹、司马康在读书堂书海苦熬的情状……他特意禀奏说:“司马光居洛阳,近年来足不出‘独乐园’,埋头于钓鱼庵,与范镇、张方平、邵雍等人,已有一年不曾交往。‘独乐园’内,除范祖禹、司马康和前天刚刚来到的刘恕父子外,只有他的哥哥——七十岁的司马里了……”
在梁惟简杂乱无章地禀奏中,皇帝赵顼听得十分入神,渐渐神色趋于正常,最后坐落在软榻上,自语道:“朕知司马光必不欺朕,朕知司马光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像这样的老实人,朝廷已没有几个了,也许连一个也没有了……”说着,仰头闭目,不再理睬面前跪奏的梁惟简。
梁惟简望着眼前神情有些迷乱的皇帝,心里禁不住浮起一层凄凉。他熟悉皇上在闭目沉思中,是讨厌任何人打扰的,便悄悄地站起,退出了御堂。
皇帝赵顼此刻的悲哀,是他登上皇位九年来最大的悲哀。
吕惠卿揭发王安石“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讼奏》和作为王安石罪证的“亲笔信笺”,是今天清晨由刑堂堂吏亲自送进福宁殿御堂的。刑堂堂吏极聪明,如实地禀奏了东府“蒙混文书”下达刑堂的时间和经过,并如实禀奏了吕惠卿上呈《论奏》的情状,充分显示了一个位卑微吏的坦诚忠心,然后诚惶诚恐地离开。
皇帝赵顼翻开吕惠卿的《讼奏》‘一看,一股热浪冲上天庭,他感到眼前一黑。他着实地感觉到自己早就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着。自己这个皇帝,在王安石、吕惠卿心目中,只是一具由他们提线跳舞的木偶!
他痛恨王安石的“背叛”和“怀有贰心”,他痛恨吕惠卿的“奸巧”和“阴毒诡诈”,他把“变法”九年来出现的错事、坏事、鬼事都归咎于王安石,根本不去分析这些“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已经陷于帝王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急于报复的愤怒之中。
在他心境极坏的时候,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年谷的塘报于午时送进福宁殿御堂,在皇帝赵顼愤怒悲哀的心头又刺了一刀。
傍晚时分,挑州、眠州遭受西夏兵马围攻的塘报接踵而至。
一日三惊的刺激,使赵顼失去了理智。他迁怒于王安石,认为这些战场上的败北,都是王安石封锁消息、罔上欺君的结果。他决定起用司马光之事暂缓,先彻底消除王安石、吕惠卿在朝廷的势力,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的内争,全力对付外患的侵扰。
五月二十七日深夜,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紧急召见了王安石。
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牟谷的塘报和西夏兵马围攻洮州、岷州的塘报,这一天也苦苦折磨着王安石。枢密使吴充原是一个不爱出头露面的人,又是王安石的儿女亲家,两人在商议了应付西北边境战事方略之后,便托王安石转奏皇上。
事有凑巧。王安石接到皇上深夜召见的浙召后,便带着应对西北战事的方略设想走进福宁殿御堂。
皇帝赵顼异常热情地接待他,并亲自为他斟茶设座。
在王安石受宠若惊的惶恐中,皇帝赵顼把一份《讼奏》表文放在王安石面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宰相。
王安石打开《奏表》一看,是吕惠卿写的《讼诉书》:……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逆施者,殆不如此……
王安石压根儿没有想到现居陈州的吕惠卿还会讼告自己于皇上,更想不到还有何事可讼告!他望着似笑非笑的皇帝赵顼,不知从何说起,欲辩无语,欲诉无声。
皇帝赵顼含笑不露地从御案上一叠下狱制罪的案件中,捡出一件厚厚的“案情”,放在王安石的面前,若无其事地说:“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超群啊!先生可察而览之……”
王安石拿起“案情”一看,是邓绾几个月前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的条列“案情”,立即猜出有人企图蒙混于其它案件之中下狱制罪。这是罔上欺君啊!他冷汗涌出,两腿瘫软,跌跪在皇帝赵顼面前,叩头禀奏:“圣上明察。臣居东府,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此事确非臣下所为。臣虽厌恶吕惠卿的为人,痛恨吕惠卿的弄权贪读,但决不敢方命矫令,蒙混欺君……”
皇帝赵顼大笑,声韵干涩,边笑边冷眼盯着王安石:“朕相信先生不会欺君蔽上,更不相信先生会以如此手法玩朕于掌中。但先生官居东府,有责任查清此事以告朕!”说罢,拂袖而走入内室。
月色茫茫,王安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内皇宫。他回想自己第二次任相以来一年间的所作所为,觉得无愧于皇上,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同僚。即使在吕惠卿反目相噬的陷害、污蔑中,仍以委屈相让,不予反击,以图有利于“变法”的推行。可皇上今夜不仅是对自己失职不明的谴责,而且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在痛苦的思索中行走着,走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何时走进家门的?他不知道。
四更时分,在泪烛照映的书房里,在病妻吴氏的拂照下,当他弄清这桩不光彩、不道德、不得人心的“弄权蒙混事件”是出自儿子王雱的筹划时,他的一颗心真地要碎了。他的老泪滂论而下,以拳捶胸,仰天嚎吼:“‘种瓜得豆’,人生的一大悲哀啊!我一生坦诚耿直处世,为什么弄权诡诈之徒却出于我的门下?我一生光明磊落待人,为什么奸佞阴谋之徒却是我的学生?我一生负重如牛地耕耘着自己的田园,为什么收获的只是一把棘手的蒺藜!是我的狂狷执拗、偏狭少容造成的恶果吗?我误了国家,我误了黎庶,我误了英明的皇上,也误了自己的儿子啊!‘变法’何其如此之难!王安石再也挺不起腰杆了,愧对圣上,愧对大宋江山,愧对古圣先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