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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名家伎乐班,演唱着王安石的新作《彼狂》,起伏跌宕,情动春风,声震彩梁,奏雄风,唱绝响。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将在这雄壮豪迈的乐曲声中,迈出“熙宁变法”的关键一步。
歌歇舞停,十二名鲜裙长袖、婀娜多姿的家伎离开之后,商议就在肃穆的气氛中开始了。
王安石今晚兴致极好,他衣着随便、举止随和,神态庄重,转动着一双机敏犀利的眼睛,斜倚在一张软榻上。也许是昨天紫宸殿里的恩宠仍使他处于兴奋和喜悦之中,他那略为黝黑的脸颊在烛火下闪现着红润之光,显得刚毅而富有朝气。章惇给他带来了苏轼赞语奇特又十分友好的答复,使他更感到满意。他倚在软榻上的身躯,难得如此的长时间不曾移动,神情专注而毫无倦色。他打量着沉静的曾布,狂热的谢景温,兴奋的章惇,沉思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和意气风发的儿子王雱,倾听着吕惠卿慷慨激昂的议论。也许因为吕惠卿的议论已触及到当前“变法”极需解决的关键问题,他凝目观察,默默思索着,不漏掉一句传进双耳的声音,不遗落一个撞入眼帘的神态。他要从眼前这些支持者的言谈话语、一喜一颦中,提取有益的智慧和启迪,完善自己心底百般筹划的方略。
吕惠卿,字吉甫,福建晋江人,时年三十七岁,任集贤院校勘之职。其人博学多才,精明机敏,极富辩才,城府深沉,处事果敢。生性狂傲,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志;文学辨慧,有杨雄、司马相如之才。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王安石知常州军州事,与吕惠卿相识,论及时弊,两心相通;议及革新,志同道合。王安石大喜,引为同怀知己,以忘年之友待之,并荐于欧阳修,得欧阳修器重,调入京都。吕惠卿与王安石结交十多年来,事王安石以师礼,虚怀自处,如出门下。吕、王其才互补,其智相依,在眼前这场风云激荡的“变法”之中,吕惠卿已是辅佐和影响王安石的主要人物了。
吕惠卿的一通议论确实尖锐、大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曾公亮、富弼、唐介、赵挼戎凑蟪季霾豢尚爬担堑姆炊院统钢猓唤鲈谧襄返睿谒降乃静浚徊唤鲈谟诙曰噬系挠跋欤谟诙猿嫉目刂疲徊唤鲈谟谀炅渖稀⒆世系牡赂咄兀谟谌耸律稀⒐叵瞪系呐谈斫凇K敝赋觯和醢彩巯滤涞没噬闲湃危⒈皇谝圆沃轮埃谌送⑷耸隆⑷肆Φ确矫妫即τ诩醯牡匚弧6銎疽桓鍪ッ鞯幕实鄞乓桓鲂坌牟母痹紫啵恰氨洹辈涣恕胺ā钡摹K嵝淹醢彩貉翁菊乒芸右薄⑸趟啊⒉琛⒀蔚氖杖耄戎菊乒茏配钤恕⒐┯Φ确矫娴目ВР空乒茏呕Э凇⒋呵锪剿啊⑸瞎⑷毒频仁挛瘢馊霾棵耪乒茏湃木妹觥2痪鹑≌馊霾棵诺娜Γ魏巍氨浞ā倍际窍钩丁K蟮ㄖ赋觯撼没噬暇鲆狻氨浞ā保⒍栽痢⒏诲觥⑻平椤⒄話四位执政大臣失望之机,应立即呈表参奏,借皇上之力,撤掉他们的执政大臣之职,更换盐铁、度支、户部的官吏,扫除一切障碍,掌握一切权力,以利于“变法”的推行。
王安石倾听着、深思着:“是啊,‘权位’只是吓人的牌子,‘权力’才是制人的刀子。‘权位’和‘权力’相济而成的‘权势’、‘声势’、‘时势’,才是历代有作为的人物成就事业的根本。现时,‘权位’皇帝授予了,‘权势’却需要在斗心斗智中争夺,‘声势’、‘时势’更须在漫长的岁月中营造。这个相济而成的‘势’,何时才能形成啊……”
吕惠卿火辣辣的言论,烧着了一向沉稳谨慎的曾布,他神情激动地附合:“朝廷积贫积弱之症,已非一日。积重难返,甘草、山枣之类的药物,已无济于事。现时正如吉甫所言,只能用大黄、附子之类的猛药,方能奏效于沉疴……”
曾布,字子宣,江西南丰人,时年三十三岁,任集贤院校理之职。其人颇有才智,但胸无主见。其兄曾巩,是王安石的密友,曾布以其兄的关系,得入王安石的门下。
曾布喋喋不休地说着,王安石微笑静听。一旁,谢景温也有些按捺不住。
谢景温,字师直,富阳人,时年三十八岁。其妹嫁给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为妻。其人性格激进,博览强记,颇具辩才。因其屡举不仕,对现行科举考试制度不满,常言“现以死背明经取士,只能疏漏人才,专取呆才。此弊不除,士人将为书虫矣”,故鹤居故里,诵究杂学。今年年节,他进京探望妹妹,居王安礼处,朝夕会王安石于花园,散步交谈,话意投契,过从日益密切。
曾布沙哑之音刚落,谢景温清朗之声即起:“吉甫之论精辟,子宣之言笃实。商鞅之所以兴秦,权逾百官,是以所向无敌;贾谊之所以忧汉,两手空空,是以泪滴斑竹。愿介甫叔以霹雳手段,建不世之功……”
王安石静听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进入更深一层的思索:“谈何容易啊!在自己的头上,毕竟还有着一个年轻的君王,而这个年轻的君王,有着一颗不定性的心。一经风吹浪打,谁知又会怎么样的变动呢?曾公亮这些老臣是暂时失宠了,但能一下子撵出朝廷吗?‘事权分离’、‘分权而治’乃大宋皇帝驾驭群臣的传家信条,是决不可孟浪参奏自招灭顶的。盐铁、度支、户部掌管着全国的财务,皇室的亲信臣子身居这三个部门的要津,不就是为了保证皇室的无度享用吗?更换这些官吏,无异火中取栗啊。”
章惇对谢景温和曾布的议论微微摇头,他插了一句:“介甫公初获恩宠,任重道远,还是不要树敌过多为是。”
谢景温冷声一笑,说:“‘树敌过多’?‘变法度,易风俗’,原是翻天覆地之举,能不树敌吗?大明方升,岂惧漫云薄雾;圣命在肩,岂能望而生畏!”
章惇不多理睬谢景温,抬头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仍在闭目自忖:“是啊,何必要过多树敌呢?天下的路都是弯曲的,绕着道走路虽费时费力,但毕竟可以避免村犬的吠叫、村夫的怀疑和村丁的盘查。吉甫、子宣、师直,你们真的没有想到‘掩人耳目’这样一句俗言俚语吗?”
王安石随着谢景温高谈阔论的终止,蓦地睁开眼睛,向他的弟弟王安礼。王安国投去询问的目光。
王安礼,字和甫,时年三十四岁,任崇文院校书之职。为人谦和,处事沉思而后行。昨天夜里,听到兄长被授予参知政事,并主持“变法”,他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大宋百年由辉煌而败落的经历,无尽无休地缠绕着他:大宋江山是太祖(赵匡胤)在陈桥驿兵变的呐喊呼叫声中开创的。建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赵上日下火)挟天下要求“统一”之声威,南征北伐,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消灭了吴越、南唐、荆南、南汉、后蜀、北汉等割据一方的小朝廷,结束了自唐代“安史之乱”之后二百多年的分裂局面,完成了“一统天下”的伟业。太祖皇帝毕竟是英明的。他吸取了历史教训,从各方面强化中央集权,以防止分裂局面的再度出现。在朝制上,他以“事权分离”之策,设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使以分散宰相的权力,使民权、军权、财权分立而听命于皇帝。在财政上,他以“不立田制”之策以发展生产,特设转运使掌握州府钱财,以加强皇帝对财政的控制。在养兵用兵上,他以‘兵将分离’、‘内外相维’、‘守内虚外’之策,借以避免将帅的威胁和割据。正是这些朝制的实施,保持了大宋朝廷的百年无事。岁月流逝,年久的朝廷老朽了、腐败了,百年辉煌终于衰落了……
今天,兄长要主持“变法”,要追回那逝去的落花流水,能成功吗?吕惠卿刚才的一派主张太狂妄了,足以扰乱天下;曾布的言论只是吕惠卿的注解,没有新鲜东西,但一个一向沉静稳重的人突然变得焦躁激动,似乎也不是吉兆;大舅哥谢景温又无端地混了进来,而且放大嗓门鼓吹煽动,难道要在这“变法”尚未开始之时,就引起一场大混乱吗?王安礼长叹一声,偏转思绪烦乱的脑袋,望着窗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王安国,字平甫,时年四十一岁。敏悟博学,以诗文称著于世,然屡举进士不第,性情逐渐趋于孤傲。去年,由朋友韩绛等人的举荐,赐以进士及第,现任秘阁校理之职。他对兄长主持“变法”亦持保留态度;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在庆历年间不也“变”过“法”吗?皇帝把他们推上去,又把他们摔下来。老百姓得到什么?不就是“热火”一阵后的更加凄凉吗?皇帝的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翻来覆去的“圣明”。他人在这种翻来覆去中,则是要粉身碎骨,甚至会罪及九族的。此刻,王安国厌恶吕惠卿的推人入水、曾布的推波助澜,更厌恶谢景温的煽风点火。但又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反对以触怒大哥,招惹不快,便随口吟出他去年写的一首《清平乐》: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吕惠卿、曾布、谢景温当然都听出了这首词的含意,面色不悦:迂腐而不搭调的悲哀啊!
王安石纵声大笑,霍地挺起腰身,笑着对王安国说:“平甫,你太悲观了!莫说‘留春不住’,明年又会花满枝头。我欣赏‘春风自在梨花’的清雅,更欣赏春风吹入茅庐、春风吹入画堂朱户的欢乐!年儿,我有个想法要禀奏皇上,烦你笔录整理吧。”
王雱应诺。
王雱,字元泽,王安石的爱子,时年二十五岁。其人性极敏悟,未冠即著书数万言,饮誉朝野,时有“小圣人”之称。去年,司马光主礼部考官,赏识其诗文学识,擢为进士,调任族德尉。传说,王安石的一些奏章,大部是口授而由王雱笔录整理的。
王安石稍作沉吟,说出自己的想法:“‘变法’如何开始,我看先成立一个办事机构,可以暂名为‘三司条例司’。呈奏皇上恩准之后,可正名为‘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个办事机构,唯听命于皇上,筹划‘变法’方略,制定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的条例,颁布与督察各项新法在全国的实施。此机构将由主持‘变法’的参知政事负责,以利皇上谕旨的贯彻。诸公以为如何?”
王安石这几句轻松的、干巴巴的话语,却像无数巨大的陨石落在听者的心上,不容你不郑重思索,去探索字里行间的奥秘。连“留春不住”的王安国也皱起眉头琢磨了。
王安石把腰身一倒,又歪在软榻上。
片刻工夫,吕惠卿率先领悟了王安石的用心:精彩啊,自己半个时辰的口舌之苦,半点比不上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七个字来得轻松绝妙。什么“执政大臣去位”?什么“更换三司官员”?什么“权力转移”?都在这“制置三司条例司”七个字中解决了。王安石啊,你长着一颗什么样的脑袋啊!
曾布也弄明白了。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毕竟比大动干戈、大吵大闹、大砍大伐高明多了。在朝臣们丝毫不觉疼痛的变化中,攫取朝政大权,而且这一“攫取”,是以皇帝的名义进行的。沉菏之疾,不服重药而愈,也算是奇迹了。
谢景温看出门道后,着实佩服他这位叔公的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