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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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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只怕是由此而产生的。一个帝王的心机谋划,随着一个臣子的头脑转动,是国家之福,还是社稷之祸呢?唉,靠拐杖走路的人,一时离开拐杖,心就怯了。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吧。不能过多地絮叨。但愿自矜自持的孙儿能在自强自省中丢弃拐杖走路。
  十天来冷眼旁观的枢密使陈升之、枢密副使吴充、参知政事冯京,是这场“赌博”输赢之外的旁观者。他们从四月四日深夜雨霖降落的时候起,就奉诏为隆重举办“浴佛节”忙碌着,陈升之负责宣德楼皇帝观光台的修建和装饰,吴充负责“行像巡游”路线的确定和警戒,冯京负责十大禅寺“浴佛”庆典的组织和实施。他们都有丰富的官场经验,对这场纷争进一步的走向,思绪冷静。他们都预感到在四月八日的“浴佛节”庆典上,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他们看得清楚:王安石已是掉进粪坑里的菩萨,臭了,不灵了。六年来王安石所作所为的一切,都将成为群臣讥议弹劾的话题;六年来被人们吹捧为“翻天覆地”的业绩,将会被同样的人们斥责为“祸国殃民”的罪恶。人言可畏!“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王安石的离开京都已成定局。就是皇上有心留其暂居资政之位,王安石也是不会在群臣阳笑阴非的奚落中坐冷板凳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他们看得明白:现时断送王安石宰相生命和理想的,并不是被王安石视为“流俗余孽”的那些同僚,而是王安石身边的心腹和门生。权力的欲念和魔力,已使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等人改变了以往与王安石的依从关系。皇上重用曾布对吕嘉问“市易违法案”的查究,反映了这个变法集团的裂隙;吕嘉问在反击中构成的“曾布沮害市易案”,标志着这个变法集团的瓦解;吕惠卿奉诏参与“吕嘉问市易违法案”复查中的左右逢源,加速了这个变法集团的毁灭。监安上门郑侠手持《流民图》的凶狠一击,简直是要王安石老命的背后一刀!现在,吕嘉问孽债难还,曾布厄运临头,只有吕惠卿巧妙地利用这个时机,一手按着王安石的肩膀,一手攀着皇上的衣袖,正向权力的高峰爬。“浴佛节”皇上说不定会为吕惠卿演出一曲“跳加官”。
  他们都是现任宰执大臣,都在斜着眼睛注视着宰相的职位,也都有着升任宰相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此刻他们对吕惠卿的畏惧更甚于对王安石的不满。那个“福建子”为人奸巧,城府极深,而且有着极佳的辩才。如果说王安石的执拗、偏狭、狂狷和不善与人,是性格坦直,坦直得令人可怕,那么,吕惠卿的深沉、狡黠、冰冷和不动声色,则是心术隐秘的诡诈,诡诈得令人恐怖。如若让这个人跃居首辅之位,朝政将会出现更不堪设想的专断,新法将会变得更为激进,东西二府的日子将会变得更加难熬。他们敏锐地感觉到:当务之急,是阻止吕惠卿接替王安石而执掌朝政。在竭尽心智地思虑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借着向皇上禀奏“浴佛节”的筹备情况,向福宁殿走去……
  监安上门郑侠,是这次“赌博”中的暴发户。他的名望在十天之内,传遍京都,数度暴涨,成了头号话题人物。在百官、商贾、僧道、细民、贩夫走卒、厮波扒手中哄响,并随着揣摸不定的“天意”,在人们的口舌间产生了繁多的称谓:小丑、义士、奇人、疯子、奸佞、忠吏、混蛋、骗子、投机者、背叛者……赞美者口角生花,咒骂者咬牙切齿。随着两天两夜雨霖的滋润,人们众口一词地把一顶“预言家”神秘高雅的衔头戴在郑侠的脑袋上,其声威,除皇帝之外,别无二人。真是“时势造英雄”!
  “预言家”郑侠,对这从天而降的胜利和荣誉,却表现出奇特的冷漠。
  此刻他独居画室,皱着眉头,眯着发红的眼睛,捏着酒杯,凝视着画案上的画纸、画笔发呆。
  他确实是一个善于动脑筋的人,在四月四日深夜雨霖降落的癫狂喜悦中,听说“浴佛节”筹备事宜已冒雨展开,他突然领悟了皇上的心机,决心再搅动一次朝廷风云,荡尽皇帝身边的一切奸佞,以求国家的长治久安。他已断定王安石必将下台,皇帝必将另换新马,所以他此刻思索的内容,是谁可能和应当接替王安石宰相之位。
  他似乎尝到了“以画参奏”的甜头,现时又在构思着一幅更为奇特的画图——《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他要用满怀热情颂扬忠贞,用满腔激愤鞭答奸佞,为英明的皇上作鉴。他“以古喻今”地从唐代众多的宰相中选取数人,并按照史家笔墨的褒奖贬诛,把魏征、姚崇、宋璟等人请入“正直君子”之位,把李林甫、卢杞等人拉入“邪曲小人”之列,作为形象的基本准绳。然后以画家明快、准确的笔墨,以当朝大臣的模样特征分别绘出,让他们“对号入座”,使人一看便知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他确信这样一幅图卷展示于延和殿,朝廷定会烽烟四起。
  他首先想到吕惠卿这个“福建子”的宽额、大眼、阔嘴的模样,那不就是唐代奸相李林甫的再版吗?接着他想到参知政事冯京,那质朴敦厚的形容,不就是唐代明相魏征再世吗?他想到现时活跃在大宋朝廷的一群人物,曾布、章惇、吕嘉问、陈升之、吴充、韩维、韩绛、李定、舒亶、邓绾等人,一群各具特点的形象送次在他的心头闪过,似乎都在经受他的犀利目光的历史判决。
  郑侠猛地喝尽杯中酒,扔掉酒杯,抓起画笔,开始了他以古人褒奖杀伐今人的空前杰作。并决定在四月八日隆重举办的“浴佛节”庆典中,呈现给他的英明的皇上。
  此时的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仍然处在这场“赌博”带来的慌乱中。十天内束手无策或有策而不敢轻动的焦虑,随着两天两夜雨霖的收场,使他们感觉到厄运的临头。十大禅寺的噪耳钟声,更加重了他们心头的悲哀:“天意”毁灭了王安石,毁灭了轰轰烈烈的“变法”,也毁灭了自己的前程。
  他们怆然地躲进各自的寝室,面对着妻儿老小无欢无笑的面容,暗暗怨恨着该死的郑侠,怨恨着背后操纵者皇太后和太皇太后,怨恨着在“变法”上有始无终的皇上,也怨恨自己对形势估计的错误。
  曾布在这厄运临头之时,痛苦地自省着“变法”六年来的所作所为,一种揪心的委屈憋在胸口,说不清道不明。在追随介甫大刀阔斧的“变法”中,自己确实做过错事、蠢事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糊涂事,结怨于同僚,遗害于黎庶,除了自疚自愧外,说不得了。但忠于“变法”之心,可指天日。追随介甫之志,不曾有须臾动摇。奉诏查究吕嘉问“市易务违法案”一事,结怨于吕嘉问,遭陷于吕惠卿,见弃于王公介甫,落了个“沮害市易法”的罪名,心里不服又向谁诉说呢?官衙霸市、官吏贪读、商贾叫苦、货流不通,危害的不正是新法吗?亲亲为奸,官官相护,以非为是,美言遮丑,是变法者自掘坟墓啊!现时,介甫倒台,新法受挫,形势逆转,人心散离,大宋轰轰烈烈的岁月又将陷于清冷的谷底。看来只有与介市结伴走向漫漫贬途了。曾布决意听天由命,居家待罚。
  吕嘉问仍然保持着他特有的机敏,在绝望中寻找生路,而且神速地发现了生路的所在:曾布现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查究市易务那些收支钱物的流水帐;皇上正在为雨后的事情忙碌着,朝廷人事的更换就够他操心的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听商人们乱哄哄地呼喊?况且市易法已暂停十天,商人们早就自由买卖。至于吕惠卿,这个城府深沉的“福建子”,在奉诏与曾布共同核查“市易务违法”一事中,其态度与曾布截然不同,阳唱皇上之谕,阴行介甫之意,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保全新法,袒护官吏,也有思于自己,可算是保全新法的护法神啊!再说,介甫的离职,对吕惠卿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吕惠卿能接替介甫为宰相,一个“换人不换法”的局面不也是保存了“变法”宗旨吗?
  吕嘉问的思绪活跃起来,决心和吕惠卿靠得更紧。他拔腿走出卧室,往亲朋故友的府邸、住宅探听消息去了。
  此时的吕惠卿在这厄运临头之时,仍然保持着超人的冷静和精明。他同情王安石不幸的遭遇:六年来王安石所有的“失误”和这“失误”引起的天怒人怨,几乎都源于变化莫测的君心,王安石不过是遵旨具体行事而已。但这是不可说出口的,古之贤人创造了“君愁臣忧”之词,那是因为贤人们看透了人世间事物的奥秘。
  他在同情王安石不幸遭遇的同时,一个强烈的“取而代之”的念头在心中腾起。六年来翻腾不歇的“变法”风暴,促进了他才智、信心的增长和权力欲念的膨胀。他佩服王安石的见识高远,但不赞赏王安石的文人柔寡。他卑视吴充、冯京、陈升之这些宰执大臣,认为这些人充其量不过是一群照葫芦画瓢的庸吏。他蔑视韩绛、韩维之辈,认为这些人只是一群借着祖宗余荫拱手称是的蠢物。他自信:岁月、是非、命运已淘走了一代人杰,司马光离开京都了,苏轼离开京都了,王安石也即将离开,将相无种,自己著居于相位,比那些庸吏、蠢物强得多。
  他冷静地捉摸着皇帝的心思。色厉内茬的皇上虽然“遇难而退”已成瘤疾,但“励精图强”之志仍然未混,“变法”还是要搞的。眼前这次以“天意”作赌的退缩,只是迫于天灾的折磨和后宫的压力而采取的一种妥协,两天两夜的雨霖谤沦,已使这种“妥协”走到尽头。王安石替罪离职,将背走六年来“变法”中一切失误的债务,皇上还会重新敲响锣鼓爬山的。这是皇上心中闪烁的一线光明,也是引导自己走出困境、登上高峰的神火。现在应激励皇上打起精神,重新再干。
  吕惠卿凝神聚意、长时间地沉思着。渐渐地,他目光闪亮,神采飞扬,激情难按地霍地站起,大步走出府宅,向皇宫福宁殿走去。
  福宁殿里的皇帝赵顼,在这场“赌博”中有赢有输。“隆重举办浴佛节”谕旨的冒雨发出,既是他赢得“天意”的欢歌,也是他输掉“变法”的哀歌。在雨霖收场后的一个时辰里,他向皇太后、太皇太后祝贺和请安。他厉声撵走了禀奏“浴佛节”筹备情况的吴充、冯京、陈升之,并下旨“加速筹备,不得马虎”。他低声地劝走了意切情柔的皇后,免得皇后再为自己的焦虑担忧操心。他六神无主地徘徊于御堂之内,品味着这场雨霖带来的酸甜苦辣。
  这场救灾救难的雨,消解了“十月不雨”的旱情,给濒于死亡的流民带来了生机,给今年的秋收带来了希望,也给暂停新法十八事的复活开辟了生路。“天”回应了朕“自罚敬天”的心愿——一片爱民之心总算感动了上苍,成全了朕的决断——纳谏于一个看门小吏的《流民图》,重振了朕的声威——“天人感应”,朕毕竟是“上天”之“子”。也避免了朕几乎铸成的九州大错——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赤手空拳的黎庶。“天意”在朕一边啊!
  这场铺天盖地的雨,也置朕于艰难的境地:百废俱兴的“变法”就这样停歇了吗?朕励精图治、中兴祖业的心愿就这样沉沦了吗?朝政今后的出路在哪?又要回到那因循苟且、坐吃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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