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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烛光跳动着。王雱正在声音怆楚地代替父亲念着父亲写就的辞职表状——《乞解机务札子》:……伏念臣孤远疵贱,众之所弃,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异议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今乃以久擅宠利,群疑并兴,众怨总至,罪恶之衅,将无以免;而天又被之疾疚,使其意气昏惰,而体力衰竭,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然后敢于天威,乞解机务……
表状读完,王雱怆楚的声音消失,书房里没有议论,没有争执,没有反对,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层浓重的沉默,伴随着一盏烛光微微地颤抖。
家人还能说什么呢?眼前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尴尬的处境,才能了结这场荒唐的“赌博”,才能成全皇上的英明,才能避开京都出现的任何人无能为力的一场混乱,才能保全这个家啊!
一朝宰相这样做,不是出于读职失误,不是出于因循误国,不是出于以权谋私,不是出于年老力衰,而是出于人力所不及的灾情,人智所不解的“天命”和一场荒唐的“赌博”。虽然窝火于心,心碎而不服其输。
最后还是妻子吴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来,凄楚而深情地望着丈夫,强作笑颜:“这样好,回江宁吧,那里的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还在等着我们。六年来焦心、累心、伤心、担心的一切,也都解脱了……”她泪水涌出,急忙遮掩,用手捂着发颤的嘴唇起身离开了。
吴氏哽咽离去,王安石、王安国、王安礼都鼻酸心楚地低下了头。王雱气盛,愤愤不平地开了口:“只是有一件事我心不甘!阿爸,《三经新义》书稿真的要上呈皇帝吗?那是你几十年心劳之所得,是衰败王朝中兴的‘理义’之本!因人废言,千古定例,朝廷镂版印刷已不可能,我们又无力镂版印刷以行天下,与其留稿朝廷任凭别人扯碎焚毁,莫如带往江宁以待来日。阿爸,此书的命运决不可寄托于别人啊……”
王安石神情一震,睁开眼睛,目光骤然黯淡了。儿子的话语,比妻子的泪水更为沉重。儿子话语中的“别人”,不就是暗指皇上吗?“变法”不搞了,皇上还需要这部《三经新义》吗?新法暂停了,这部《三经新义》不就成了禁书吗?新的执政上台,还能容许这部离经叛道之作留在人间吗?儿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文章千古事”,谈何容易啊!唉,二十多年来凌云搏风的理想在骤然间毁灭了,六年来翻天覆地的变革在骤然间消失了,“解玩山川消积愤,静忘岁月赖群书”,圣上,连臣一年来埋头经义局的一点所得,也要毁于这场荒唐“赌博”的妖风邪火吗?王安石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王安礼心里阵阵发酸,急忙为大哥设谋解忧:“兄长可在这份《乞解机务札子》中,陈述《三经新义》书稿于世、于朝、于国、于民之要义,借皇上赐恩之力,保全书稿……。
王安国厉声打断了王安礼的话语,询问王雱:“书稿现在何处?”
“现在已定稿成册,存于经义局,准备明日呈交皇上。”
王安国霍地站起,神情果断,话语铿锵:“书稿不交,带往江宁!不当官了,何用禀奏!难道民间著书立说也要经皇上思准吗?”
在同一个时刻里,郑侠呆坐在画室里的孤灯下,痛苦地品味着傍晚西天“火烧云”带来的威逼和煎熬。此时他什么也不愿想了。父母妻儿远在福建福清,万里迢迢,已来不及传送音讯了。就是去信相告,又能如何呢?徒增老父、老母的悲伤和妻儿的痛苦罢了,愧对父母妻儿啊!皇上高居大内,原本就不知世上还有一个叫郑侠的人,只是一幅画卷、一份奏表,适应了皇上的需要,使郑侠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响遍京都、领演了这场八天不歇的连场闹剧。闹剧该收场了。为了皇上新的需要,郑侠这个名字,也该在这个夜晚骤然地消失了。天公地道的报应。王安石现时如何?介甫于我,恩重如山;我于介甫,恩将仇报。自己的献图、呈表,只是想代“天命”作赌而谏奏停止新法,不曾有意置介甫于死地,皇上的“准赌设局”却把介甫押放在对立的“赌盘”,真是“天命”的安排啊!介甫,“天命”在你一边,你是赢家了,永远恨着因你的拔擢而混入京都的这个小人吧!
郑侠颤抖着双手拿起桌案上的砒霜,打开纸包,把药倒进酒碗,一包,两包,三包,四包,五包。他端起酒碗,眼前发黑,酒药溢出。
郑侠正要一气吞尽,窗外刷地一道闪光,霹雳炸雷滚来,撼天动地!
郑侠手中的酒碗在惊骇中失落在青砖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他本能地转身向门外奔去,飞来的暴雨,瓢泼似地落在他的身上、脸上。
郑侠望着雷电交加、暴雨呼啸的夜空,“扑通”一声跪在雨中,放开嗓门嚎吼:“天,百神中的大君,你圣明,你伟大,你无处不在,你无所不能,你决定着人世间的一切啊……”
雷雨惊醒了观天台上熟睡的司天监提举和监丞,他们在读职失误中接受着暴雨的“惩罚”,相抱大笑着。他们根本不知气象是怎么变化的,暴雨是怎么形成的,又是怎么降落的。只能把这在睡梦中降落的雨霖,归诸于“天命”的安排。他们在暴雨中向“天命”唱着赞歌,一直唱到了皇帝召见他们到福宁殿御堂里……
雷雨惊醒了京都的黎庶细民、文人墨士、僧道伎艺、群臣百官和露宿于街头的饥饿流民,他们在暴雨中狂欢高喊,载歌载舞……他们谈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排遣着八天来各自心中积淤的郁闷,只有涌入京都的流民无话可言,他们只在心中盘算着:下雨了,该回家补种庄稼了……
雷雨惊动了福宁殿御堂里密议的皇帝赵顼和枢密副使吴充,他俩奔出御堂,站在宽阔的丹墀上。吴充高声赞颂着皇上的英明,英明的皇上顺手撕碎了手中禁军部署的方案。一场“驱赶流民出京”、“消除不测事端”的暴行避免了……
大雨瓢泼而下,雷电霹雳轰鸣,“哗哗”雨声波浪般响彻昏暗的宇宙。雨丝编织的珠王帘幕泛着银光,把整个大宋京都密密实实地网着。
王安石和他的亲人王安国、王安礼、王雱站在花园的亭台上,贪婪地享受着雨霖的清凉。他们已是浑身透湿。雨水自头到脚缓缓流淌着,滋润着他们的躯体,滋润着他们的心胸,也滋润着他们酸甜苦辣涩五味俱全的灵魂。
王安石和着雨声放声高吟着,诉说着他心中的喜悦、宽慰、渴望、悲哀、愤怨和万感交织的思绪:好一场救灾活民的雨霖!
好一场滋润万物的雨霖!
好一场恩遇现实的雨霖!
好一场哺育未来的雨霖!
好一场清爽人心、消解忧愁的雨霖啊!
我听见了干旱大地吸吮奶汁的声音。
我听见了草木舒叶抽枝的声音。
我听见了禾苗复生滋长的声音。
我听见了江河舟揖扬帆奋进的声音。
我听见了山村农舍黎庶欢笑的声音。
我听见了集市商贾买卖的声音。
我听见了大宋仁人志士永不畏缩、永不灰心、永不自暴自弃的呼号声、奋进声。
我听见了这美妙的、拨动着我的心弦的雨声……
王雱伯父亲经受不住这苦乐交织的兴奋和长时间的雨淋,轻声劝慰:“阿爸,该回屋了……”
王安石高声吩咐儿子:“《乞解机务札子》和《三经新义》书稿,立即呈送皇上!”
王雱不解地望着雨中的父亲。
王安国询问兄长:“你又是鬼迷心窍了吗?”
王安石伸出双臂抱着两个弟弟朗声呼喊:“天道尚变,天道尚变啊!”
王安国苦笑摇头。
王安礼反诘兄长:“‘天道尚变’,可‘人道’呢?”
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炸雷轰隆。电光照亮了王安石黑瘦惟泞的面容,他兴高采烈地仰天杨笑着。
雨下得更猛了。
篇十一 汴京 大相国寺 宣德楼
雨霖滋润着雄心、壮心、野心、苦心 辉煌的“浴佛节” 皇帝赵顼恢复了新法 吕惠卿飞跃而上 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郑侠怀抱新的画卷在拥挤的人群中奋力地前进着
瓢泼大雨一气下了两天两夜,至四月六日傍晚才戛然收场。
一阵清风吹拂,薄雾飘散,残云逸离,天宇还给人间一个湛蓝的夜空。晶亮的繁星从夜色中跳出,眺望着雨后的汴京城。
十大禅寺的钟声有节奏地响着,汇集在宽阔御街的上空,似乎在宣告着四月八日的“浴佛节”即将隆重举行。御街万盏华灯之下,人群熙攘,笑语如潮。
饥饿的流民已开始陆续离开京都,返回各自的家园。
大相国寺成了“浴佛节”活动的中心。皇上十天前下达“隆重举办浴佛节”的谕旨,就是在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召集诸寺方丈,由参知政事冯京宣示的。皇上的这一特殊关怀,在雨霖突然降落的四月四日深夜,似乎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恩宠,以致参知政事冯京四更时分冒着瓢泼大雨亲临大相国寺,会晤方丈,殷切叮咛。并答应以朝廷之力,组织京都所有的歌舞伎乐、瓦艺百戏参与“浴佛节”的庆典。现时,大相国寺灯火辉煌,亮若白昼。大雄宝殿、三门阁楼、资圣门内一派忙碌。僧人们正在张施宝盖,悬挂彩花,擦拭五百尊罗汉安坐的铜佛盘、金佛盘、木佛盘、石佛盘。制作着浴佛香水。在侧殿两厢的长廊里,僧人们正在用金片、银片、琉璃、玛瑙、珊瑚等物,装饰着四辆巨大的四轮“像车”。准备庆典中的“行像巡游”。山门内宽阔的庭院,整齐地排列着近百张黑漆酒桌,僧人们正在摆放上千件杯盘器皿,以备庆典之日“开讲设斋,大会道俗”。东三门侧院的斋房里,几十座炉灶在腾火沸汤、烹煮煎炸;几十张白案在和面淘米、切擀捏削,膳僧们正在赶制寺院里特有的“指天馂馅”、“香水黑糕”,以备庆典之日款待来临的官民僧俗,并将撒给街头巷尾朝拜“行像巡游”的凡尘俗众。
庆寿宫的太皇太后和崇庆富的皇太后,是这场“赌博”中最大的赢家,此时都倚椅歇息于各自宫院的亭台上,听着十大禅寺传来的悦耳钟声,呷着清香的团龙茶,安恰地享受着雨后夜风的清爽和夜色的宁静。
在喜上心头的沉默中,皇太后仍然把她的全部心思倾注在当皇帝的儿子身上:“天意”已经作出裁决,该打发王安石离开京都了。“隆重举办浴佛节”一事,除了感谢佛门“敬天祈雨”的功绩外,也许含有送别王安石离开京都之意。这样也好,皇上厚待臣下,以辉煌的礼仪为一个贬臣饯行,王安石当体面而无怨地离开。王安石离开宰执之位,王安石的新法还能推行于城乡吗?她感到今夜心旷神怡。
太皇太后的思虑更深更细:灾荒年月,如此糜费地举办“浴佛”盛会,官家不只是为了敬佛感恩吧?也许为了排解心中难释的忧烦?看来,王安石的去留一事,在官家心中,还是没有最终决断。王安石诚然见识高远、才智超群,但刚愎自用、好为人师,而且狂狷不羁,疏于臣道,七年岁月,“辅君治国”之义,似乎已变为“强君行政”之风。官家现时的理政方略,几乎都是围绕着王安石转动,朝臣有“上与介甫犹一人”之说,只怕是由此而产生的。一个帝王的心机谋划,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