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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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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接过奏章认真阅览着。渐渐,他双手抖动,脸上浮起惊骇之色。阅览未尽,即闭目吁叹,他分明是被市易务的违法恶行气坏了。
  赵顼朗声道:“吕嘉问坏朕法度,大胆妄为,逼商贾罢市,导致骚乱发生,且隐匿钱财,欺朕误国,朕岂能宽恕!先生安心于经义局著述《三经新义》,不必为募榜之事操心了。”
  王安石举起奏章,高声禀奏:“臣不能辞咎不管。请问圣上,此奏章何人所呈?”
  “三司使曾布。”
  王安石显得更加震惊,旋即放声嚎吼:“曾布愚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顼茫然:“怎么,曾布所奏有假?”
  王安石叩头:“曾布愚钝,从不作假,但不识大体,不谙市易,不懂理财。吕嘉问遇此木脑石心之人,必蒙冤屈……”
  皇帝赵顼厉声打断王安石:“先生,你不可一味偏袒吕嘉问!”
  王安石昂首挺胸向皇上发出质问:“请问圣上,京都市井骚乱共有几处?”
  “据朕所知,唯东华门外。”
  “商贾罢市,共有几处?”
  “据朕所知,亦东华门外。”
  “吕嘉问‘侵渔贫下’、‘掊克取利’所得金银钱财是否中饱私囊?”
  “这,曾布勘查所奏,并无‘中饱私囊’之说。”
  “圣上,京都之大,周长四十余里,街巷千条万条,商贾数以万计。东华门外市井,弹丸之地,商贾数百人而已。若因几只跳蚤闹事而自乱阵脚,岂不是自招骚乱?”
  皇帝赵顼对王安石的议论有些吃惊。
  “圣上,臣非偏袒吕嘉问的过失,而是偏袒圣上开创的一代伟业!‘变法’是革故鼎新的举动,是在荆棘山路上行走,自然会有跌失,也会有些丑事、坏事发生,但若因噎废食,其祸不可收拾。恕臣直言,募榜之立于街头,是自毁清白、自打嘴巴、自取失败。在这四十万人的汴京城,若告发市易务之风刮起,真恶行、假恶行、编造的恶行、诬陷的恶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行,会毁掉所有的变法者。”
  皇帝赵顼凝目注视着王安石。
  赵顼何尝不珍惜“变法”,何尝不知六年来“变法”取得的一切成就:“均输法”已在全国主要富庶地区施行,打破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的局面,控制了市场的供应,增强了官府掌握财富的权力,也减了黎庶细民纳税上的额外负担。“青苗法”限制了“兼并之家”的高利盘剥。“募役法”已使轮流充役的农人返回田垅。“农田水利法”推行之后,仅修建水田就有三十六万顷之多。“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免行法”、“将兵法”的实施,不都在改变着国家的面貌吗?王安石之所论,确有道理,莫因一件丑事而自招众人对新法说三道四。可要立即收回募榜,朕的颜面放在何处?王安石,你真是笼罩在朕头上的一片乌云吗?
  皇帝赵顼用苦涩地声音询问还跪在地上的宰相:“先生还有所奏吗?”
  王安石急忙提出处理“吕嘉问市易违法案”之策:“此案可命吕惠卿参与复查。吕惠卿定会严惩贪渎而又维护‘变法’声誉的。”
  “先生一向见识高远,朕屡屡受教了。依先生所奏,收回募榜,准吕惠卿参与复查吕嘉问市易违法一案。现时,哀鸿遍野,流民入京,先生乃当朝宰相,请尽快拿出一个‘顺应上天示警’的对策来!”
  王安石叩头领旨。他抬头望着皇上,突然发现皇上除了话语里多了一种酸溜溜的讥讽味道,炯炯的目光中,还多了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
  赵顼和王安石都没有想到,在三司官员救火似地收回街头市井的募榜中,吕嘉问又把一份弹劾曾布“沮害市易法”的奏表送进了福宁殿御堂。
  夜深了,王安石的“顺应上天示警”的对策尚未等来,流民在曲院街、南大街、马行街、牛行街、麦楷巷等地抢食闹事的消息,却由宦侍传进赵顼的耳朵。万千流民若铤而走险,京都龙居之地岂不丧尽了尊严。诸国使者岂不要传播四邻吗?赵顼又陷入深深的烦乱。户部何为?皇城司何为?通进银台何为?谏院御史台何为?宰相王安石何为?一通责怪之后,皇帝赵顼似乎悟通了个中关键——“人事不修”。接着,眼前似乎呈现出一张脉络清晰的蛛网,蛛网的各个交织点上,似乎都闪现着一个人影。人影渐渐清晰,而且又增加了些人物:王安石居中挥臂指挥,四边是唯王安石之命是从的吕惠卿、曾布、章惇、吕嘉问,是笑脸附和的枢密使陈升之和低头沉默的副宰相冯京、枢密副使吴充;还有谏院、御史台为王安石唱着赞歌的邓绾、舒亶、李定、谢景温。真是水泄不通啊!随即赵顼也悟出了自己这两年来的孤独和寂寞,孤独得无人对话,寂寞得无人反对。
  这时御堂的门响了一声,皇后身着洁白紧身衫,肩披红纱巾,头戴珠花出现在门口。赵顼吁叹着摇摇头,定了定神。
  “官家,你这是怎么啦?”
  皇帝赵顼抚着皇后:“朕在等那个王安石,在等他的应时治乱方略。真是急人,到现在还不见踪影。朕这几年来别无长进,这耐性可是快要修炼出来了。”说着拉皇后坐在软榻上,接着道:“我们坐着等,等他一年半载,等他五冬三秋。”
  皇后见赵顼半是牢骚,半是愤懑,她明显感觉出君臣失协的阴影。为了分散丈夫的苦恼,使丈夫那颗煎熬欲碎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歇息,她倚在丈夫身边,望着赵顼甜甜地一笑,嗔怪地轻声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官家现时越发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赵顼去掉了矫作,恢复常态,抚摸着妻子的手,长长吐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微笑摇头。
  “官家,臣妾带来一件奇异之物,可为官家解忧消愁。”
  皇帝赵顼的神情稍显活跃了一些。
  皇后从袖中取出一部帧装精美的诗集,双手呈交丈夫。
  赵顼接过一看,惊讶出声:“《钱塘集》?苏轼的诗啊!苏子瞻又在作诗了!”
  皇后笑了:“诗人作诗,有何奇怪?这部诗集为皇姐贤惠公主今日午前所赠。皇姐特意关照,愿苏轼笔下的西湖风光,能为官家消愁解忧。”接着皇后依在丈夫肩头随口吟出一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官家给苏子瞻找了一个好去处,苏子瞻爱上杭州了,他在用诗句报答官家。”
  赵顼摇着妻子的双手:“谢皇姐关照,谢皇后深情。今晚,王安石迟迟不至,苏子瞻却意外地来到御堂。请皇后先行歇息,朕要打开这部诗集,与苏轼作一次心谈。”
  皇后微笑点头,她要把时间留给苏轼,愿丈夫在与苏轼的“心谈”中能得到启迪和宽慰。她顺手移来红莲宫烛。望着丈夫打开《钱塘集》,自己在内室门旁的一只宫凳上坐了下来,远远地望着开始专心专意阅读苏轼诗作的丈夫。
  今日午前,皇后跟随崇庆宫的皇太后,去庆寿宫向太皇太后请安,适逢贤惠公主进宫探视母亲和祖母。贤惠公主携来驸马王诜镂版印刷的《钱塘集》数部,分呈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同时分赠皇后一部。苏子瞻,人中凤麟、文坛领袖,《钱塘集》立即给庆寿宫带来了少有的欢乐。太皇太后拍膝击节,吟着苏轼的新作,追慕着杭州的绮丽风光,猜度着苏轼“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的旅途生活。皇太后吟着“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的诗句,称赞着苏轼的忠耿坦直。诗魂感人,逐臣在外,两宫太后眷念之意终于体现在眼前的贤惠公主身上:太皇太后连声称赞驸马王诜为人重义,行事豪爽,并摘下身上的一只玉佩,赏赐王诜“为大宋文坛做了一件好事”。皇太后更是爱婿胜女,开口要拿出私房白银一千两,赏赐驸马“爱惜人才,俾益朝廷”。皇后虽急忙向皇姐贤惠公主祝贺,但她心中却隐约地浮起一块不曾有过的疑团:苏子瞻的诗果真使皇太后、太皇太后神往如此吗?如此深思厚意的赏赐,是出于对苏轼诗才的叹服?是出于对苏轼人格的敬重?是出于对京都寂寞文坛的感慨?还是出于一种高深莫测的暗示呢?说不定这场天灾、朝争的最后结局,两宫大后终究是要说话的。
  红莲宫烛的光焰跳动着,皇帝赵顼被苏轼的诗作迷住了。
  皇后悄悄地眺望着丈夫,“默默猜度着丈夫读到何处了。是读那首《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吗?钱塘江壮观的海潮在苏轼笔下活灵活现地人化了,那汹涌澎湃、万马奔腾、山飞云旋的雄伟气势和那悬空而照的中秋圆月,似乎都是苏轼胸中思潮的写照。
  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月寒。
  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
  “‘寄语重门体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苏子瞻不满足于耳闻,在寻求目睹的真相,这两句诗不正是苏轼心底的追求吗?”
  万人鼓噪慑吴依,犹似浮江老阿童。
  欲识潮头高几许?
  越山浑在浪花中。
  “苏轼借魏晋名将王濬浮江东下,楼船千里,一举攻下吴都建业的故事喻钱塘浪涛的声威,别出心裁,气势恢宏,情切意远,当是苏轼有感而发吧?”
  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
  “豁达中带有苍凉,苍凉中满含希望,这也许是苏轼感慨中对官家的希冀。他在歌吟‘江水向西流’,是盼望自己也能返回京都啊!”
  吴儿生长押涛渊,重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
  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
  “第四首是苏轼沉郁的牢骚,第五首无疑是苏轼的理想和抱负了。官家,你也在为苏轼淋漓恣肆、奇雄纵厉的笔墨所吸引吗?也在为苏轼沉重真切的议论而感动吗?”
  皇后猜对了,皇帝赵顼此刻确实被苏轼的诗作《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醉迷了。
  烛光闪动,皇帝赵顼看着看着笑容消失,神情凝重起来。
  皇后又在猜测:官家,你是看《山村五绝》吧?这确是一首招惹是非的诗啊:“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这分明是讽刺官吏的。“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筍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这分明是讽刺市易法的。“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言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这分明是讽刺青苗钱的。这些话近两年来已经无人敢讲了,可苏轼却仍然在远离京都的杭州嘟囔着。唉,诗历来是仁者可以见仁,智者可以见智,善者可以借来警世,恶者可以用来杀人。不疑苏子瞻的用心,但怕苏子瞻会被无端地卷入冤枉。官家,太皇太后、皇太后称赞这样的诗句,驸马王诜在诗集里收入了这样的诗,你可要审慎于思,千万孟浪不得啊!
  皇后这一次猜错了。皇帝赵顼看完《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之后,便没有再往下看,他把苏轼的感慨、追求、愿望和理想纳入了他心底焦虑的“人事不修”的轨道。他神情凝重地沉思,由苏轼而想到司马光。想到司马光的“脚踏实地”,想到司马光作为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的那段岁月。那时,尽管司马光事无巨细地谏奏呈表,而且执理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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