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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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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驸马、公主长亭送别苏轼,全是贤惠公主亲自筹划的。也许为了表达驸马王诜的深情厚谊,也许出于对苏子瞻的鼓励,也许为了表现对某种势力的抗争,贤惠公主竟违制破例地陪着丈夫来到了长亭。
  亭舍中,以食盒为桌的酒宴,是专为苏轼和王诜摆设的,以便朋友倾诉衷肠。
  亭舍外三丈处的一片树荫下,席地为桌的酒宴,是专为王闰之、任妈及孩子们摆设的。
  大道旁,以马车前板为桌的酒宴,是专为车夫和苏府仆役摆设的,便于他们畅饮饱食。
  为了消解苏轼家人贬途费用之需和徒步跋涉之累,她将赠送苏轼马车一套。这套马车,是驸马王诜自用的,车厢里绒毯作垫,锦缎作壁,十分豪华。驾车的两匹高头大马,是贤惠公主的车辇使用的,每匹马的辔头,均为白银制做,外涂一层红粉以掩其实,价值均近白银千两。她已吩咐随车马夫,子瞻若中途遇有难处,可卖马卖车以解其需。
  苏轼、任妈、王闰之与王诜、贤惠公主相会了。离愁别苦,笼罩长亭。
  苏轼挽着王诜的手只是苦笑。任妈、王闰之欲向贤惠公主行朝制大礼,被贤惠公主一把拦住,相抱落泪……
  王诜为扭转这悲凄气氛,抚着苏轼放出笑声,打趣地说:“长亭饯别,古之遗风。子瞻不告而别,也太小看我王诜了。”
  苏轼一拱到地:“贬臣苏轼告罪。谢驸马都尉深情关切,谢贤惠公主恩外施恩!”
  贤惠公主借机说道:“子瞻的诗文感天动地,词赋惊鬼泣神,不愧是当代奇才。可这举家远行之安排,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苏轼拱手:“请公主指教。”
  贤惠公主打趣:“听说子瞻三个月来,为远行之事围床徘徊,搓手叹息,辛苦异常。眼前这一辆破车、两副挑担,就是子瞻徘徊搓手之所得吗?真是其笨如牛、其拙如熊啊。”
  苏轼尴尬地苦笑:“这,这不是很好吗?”
  贤惠公主嗔怪道:“自然,子瞻春秋鼎盛,脚板硬朗,步行千里,脚下打不了几个血泡。可任妈年高,孩子幼小,季璋产后虚弱,迨儿尚在襁袍之中,也要与子瞻一起步量天下吗?今天,我和驸马至此,不是来为你送行,而是给任妈、季璋送车来了。”
  苏轼感激,一时不知所措。
  王诜指着长亭外那辆双马车辇笑着说:“任妈、季璋,那辆双马车辇归你俩乘坐了,让大郎赶车步行吧!”
  任妈笑了。
  王闰之慌忙向贤惠公主和王诜拜谢推辞:“谢驸马、公主大恩。可是,遭贬之臣是不配享用……”
  贤惠公主拉起王闰之的手,笑着说:“你若是心疼子瞻,就让他站在车辕上扶拭望路吧。”
  苏轼顿悟击掌,大笑而语:“‘扶轼望路’?妙极!谢公主安排,苏轼字子瞻,今日名副其实了。”
  贤惠公主开心,笑曰:“苏子瞻毕竟是苏子瞻啊!任妈、季璋,快叫孩子们下车,我们该去树荫下席地话别了。”说着,扶着任妈,挽着王闰之向亭舍外的树荫处走去。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长亭话别,两情依依。
  马车傍,驸马府的车夫和苏府的仆役也在把酒话别。他们虽不熟识,但有着人之常情,更有着主人深交相厚的纽带,很快便亲热起来。他们高声赞扬着公主、驸马,同情着贬臣、流人……
  树荫下,三个不同年岁的女人低声诉说着,相对泣咽着,举杯祝福着。她们诉说的是女人永恒的话题:丈夫是女人的魂,孩子是女人的心。愿孩子平平安安,愿夫妻花好月圆。贤惠公主拿出闪光的金锁、珠链,一一挂在孩子们的颈间。孩子们亲昵地依偎在任妈、王闰之、贤惠公主的身边……
  长亭上的话别已经是肝肠寸断。王诜把满斟的一杯酒放在苏轼面前,道出发自肺腑的最后叮咛:“子瞻此去杭州,当时时警惕言语之累。”
  苏轼点头。
  王诜语重心长:“夫言语之累,不只出于口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都是可以招祸的言语啊!”
  苏轼举杯,正要说些什么,一个年约五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目光清朗的和尚,不知何时而至,神情疯癫地走进长亭,仆坐于地,大声呼喊:“苏子瞻,谢我超度,快拿茶来!”
  王诜惊异,茫然地打量着这个突兀而来的怪客。
  苏轼在发怔之间,忽然想起这个和尚就是两年前在曲院街遇仙酒楼相识的无知大师。惊异、惊喜挤走了心头的离愁别绪,他纵声大笑,急忙站起,举着酒杯走到无知和尚面前,拱手以迎:“久违了,无知大师。不意大师今日仙游至此,请恕苏轼不及远迎之罪,仅以酒代茶为大师解渴。”
  无知和尚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举杯待酒。
  苏轼急忙执壶斟满。
  无知和尚再饮,再待。
  苏轼再斟。
  无知和尚三饮而尽,扔去酒杯,伸臂舒肩,双手合掌,闭目而语:“阿弥陀佛,好清凉的茶啊!”
  王诜站在一旁看呆了。
  马车旁的车夫、仆役惶然不知所措,都悄悄地放下酒杯、碗筷张望着。
  树荫下的任妈、王闰之、贤惠公主看见一个和尚闯进长亭,大喊大叫,都惊骇不已,惶恐以视。
  苏轼看得出,这个自称“无知和尚”的人物再次出现,不会是偶然巧合。但何人所使?缘何而来?他三思不得其解,便作佛门礼数,合掌询问:“阿弥陀佛。请问大师缘何而来?”
  无知和尚闭目合掌:“阿弥陀佛,请问施主缘何而去?”
  苏轼稽首:“大师忘了,苏轼生了一颗‘配军头’啊!两年前蒙大师在遇仙酒楼超度,今天果然要发配杭州了。”
  无知和尚闭目点头:“阿弥陀佛。佛祖常说:”一滴水中有八万四千条生命‘。祸福相倚,祸福相随,施主不必太悲观了,贫僧记得施主还有一双’学士眼‘呢!我佛慈悲,今日特来再度超度施主。“
  苏轼大笑。
  “阿弥陀佛。大师纵有超度之心,苏轼却无施舍之银。看来,今天的交易,大师要吃亏了。”
  无知和尚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贫僧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施主身边不是有一辆双马车辇吗?”
  王诜惊诧。
  苏轼惊讶出声:“大师何以得知?”
  无知和尚声平气静,闭目娓娓而语:“阿弥陀佛。佛有千只手,手心长眼睛,驸马、公主携带美酒佳肴长亭送别,两套马车足矣。”
  苏轼笑了:“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无知和尚喃喃以念:“笑即是哭,哭即是笑,万物一体,无死无生,无生无死。贫僧有一纸超度施主,凭施主的才智心机敏领悟吧!”说着,长袖一拂,从袖中甩出一纸。
  苏轼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四个大字:“佛法无边”。稀松平常的一句口头禅啊!苏轼再次笑了。
  无知和尚并不在意,话锋直逼苏轼而来:“人生在世,如白驹之过隙,施主十年前,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名震京都,声著朝野,何等荣耀!可转盼之间,功名烟消云散,富贵流水成空,只落得今日长亭,亲朋洒泪……”
  苏轼心头酸楚,笑不出来了。
  无知和尚话锋一转,开始指点迷津:“施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性命之所在,往日的聪明才智飞到哪里去了?我三世诸佛,法力无边,施主若能一笔勾断功名富贵,寻取自家本来面目,心存净土,把握佛法,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成为不死人。比之此时此地的活受罪,舒适多了。”
  和尚在弄玄,说了半天,不就是“急流勇退”四个字吗?苏轼打量手中的纸笺,突然发现这纸片是杭州特有的“十竹纸”!心头一震,立即浮现出朋友参寥大师的身影。这位无知和尚也许是奉参寥之托从杭州专为我而来的吧?禁不住欣喜著眉,合掌询问:“阿弥陀佛。请问大师,佛法现在何处?”
  无知和尚微笑点头:“阿弥陀佛。施主总算是开窍了!佛法在何处?在行住坐卧处,在著衣吃饭处,在屙屎撒尿处,在没理没会处,在死活不得处……”
  突然,一阵尖啸激越的骏马嘶鸣从官道远处传来。接着是震动大地的“哒哒”马蹄声。车辇旁的马夫、仆役抬头望去,一队飞骑风驰电掣而来,马背上似乎是一群飞红飘绿的富家公子。
  马蹄声“哒哒”逼近……
  众人惊疑。
  无知和尚闭目钳口,合掌坐禅入静了。
  苏轼似乎仍沉浸于和尚的超度之中,他无师自通地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放声高吟:“苏轼得道了!佛法在何处?在马蹄‘哒哒’处,在人心慌乱处,在吉凶未卜处,在坐禅人静处,在不理不睬处,也在眼不见为净处……”
  马队逼近长亭,苏轼住四望去:是琵琶?是胡琴,是倩楚,是自己遣散的歌伎!还有丽玉,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一个不缺,一个不少!
  苏轼激动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歌伎们,泪珠滚落了。
  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十名歌使飞马到来。十匹勒缰收蹄的坐骑,顿蹄踏步,萧萧嘶鸣,气势赫赫,有若郊送皇帝出征的禁卫铁骑。
  十位丽裙艳装的歌伎跳下马鞍,英姿飒爽,清风拂动,一齐涌向流泪的苏轼;有若皇帝的朝廷大臣。
  十件乐器列于长亭之上,锃亮闪光,有若皇帝的卤簿銮驾。
  十颗知情知义的锦绣之心感动了上苍——朝阳更艳;感动了大地——禾本起舞;感动了长亭内外所有的人们。
  苏轼流泪拱手作谢。
  王闰之含泪敛袄作谢。
  任妈弯腰合掌作谢。
  车夫仆役笑咧了嘴巴,笑眯了眼睛。
  贤惠公主赞叹出声:歌伎,虽下层之人,心地纯真,灵魂高尚,比朝廷有些臣子强胜百倍!
  驸马王诜啧啧称赞:人心难欺,苏子瞻心通黎庶啊!
  坐禅入静的无知和尚似乎也跳出了禅界,偷偷地睁开双目,偷偷地一瞥,偷偷地会心一笑,又偷偷地闭上了眼睛。
  歌伎们涌上长亭,向苏轼行了恩师之礼,向王闰之行了师母之礼,向任妈行了师婆之礼。她们默默无言,用崇敬虔诚的礼数,替代了赠金、折柳、献花,替代了酒肴、赠言、泪水。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长亭送别,是帝王也不曾享用过的。
  文坛奇才苏子瞻,得天独厚啊!
  歌伎琵琶走到苏轼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动情而语:“先生,汴京十名歌伎,跟随先生三年,承蒙教诲,始知如何学艺、如何处世、如何做人。师长之恩,无以为报,今日长亭,就以学生弟子之心,弹奏一曲,送先生去‘三吴都会’的杭州城吧!”
  歌伎们蓦然奏响怀中的丝竹,激越之音腾起,缭绕长亭,飞荡在明媚的阳光之中。
  突然,音韵变得清灵委婉,琵琶唱出了柳永的词作《望海潮 东南形胜》: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巩,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湖叠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笛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
  这便是苏轼要去的杭州啊!柳永以他多情的才思和长于写景的笔墨,怡情驰骋,写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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