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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娟泣咽点头。
“你的身价多少?”
“九百缗。”
“你的丈夫赎出来了吗?”
“承蒙夫人恩德,贱妾已救得丈夫出狱,心无憾了。老爷放心,我会永生永世侍候你的。”
王安石心如刀绞,昂首而语:“侍候我,侍候一个不知民情的糊涂官吗?侍候我,侍候一个勒索百姓的衙门头子吗?漕运司以钱为是而乱法,其他衙门呢……婵娟,你的丈夫现在何处?”
婵娟懵了,嗫嚅回答:“住在宋门外一家客栈里,天亮就要南下江宁了。”
王安石蓦地推开婵娟站起,走出房门,高声呼唤:“来人,来人啊!”
声音惊动了熟睡的和还不曾入睡的家人,王府总管急忙奔来。
王安石厉声吩咐。
“立即套车,带着婵娟姑娘速去宋门外客栈,接回她的丈夫!”
总管一时糊涂了:是夫人叫自己亲自出面为主人纳的妾啊,再三询问说没有丈夫,怎么半夜里冒出个丈夫来了……
吴氏此时也来到门口,婵娟慌慌迎上跪下。吴氏叹息一声,拉起婵娟对总管说:“快去套车,带着姑娘去接贵客。姑娘,有话回来再说。”
总管摇了摇头,带着婵娟离开了。
卧室里,烛光下,王安石坐在软榻上,抱头不语。吴氏心如针扎一般难受。自己的一片心意不为丈夫接受,并气成如此。她默默地走近王安石,坐在王安石身边。
儿子王雱和家人们,见两位老人枯坐无语,也不敢作声,便悄悄地轻步离开。
四更梆鼓声传来,敲打着老夫老妻两颗相依相贴的心。
还是王安石开了口:“夫人,这一年来,我是否有些变了?”
吴氏轻声回答:“我们都在变啊。”
王安石心头一震:你真是这样想吗?“
吴氏点头:“我不仅在想,而且想了很久了。岁月如流,今天的你我,毕竟不是以前的你我了。”
王安石慌忙抓住夫人的手说:“不,夫人,你这是从何说起。”
吴氏深情地一笑:“从相公说起……”说着,她随手拿起床头几案上的一面铜镜举在丈夫的面前:“相公,你看,镜中的你,已不是我前几年的安石了。人在憔悴,腰在弯曲,满头已是霜雪斑白。再看看你的衣着吧,污渍点点,已有一个月没有洗换了。至于饮食,这十多天来,大约和今天一样,每日午间,都是以油糕、麻花之类的东西充饥吧?”
王安石明白了夫人的用心,举臂搂着老妻的肩膀宽慰地说:“近来朝廷政事繁忙,‘变法’将再次掀起高潮,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啊!夫人,待这段紧张事务忙过,我将依夫人之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饱养其神。”
吴氏苦苦一笑:“这当然好。如果真的如此,那就不是我的安石了。几十年来,你何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啊!相公,你看看你的老妻吧!你看我这头发,白的多于黑的;你看我这脸,皱纹已伸向两鬓了;你摸我这身躯,瘦了、僵了;你再摸我这手,已无力再为相公浆洗了。相公啊,从年前秋里那场大病之后,我真不知自己何时会……”
王安石用力搂着夫人,打断夫人的话,体贴、动情地说道:“夫人,安石疏懒,连累夫人牵肠挂肚;安石粗心,辜负夫人一怀深情了。今后,我将自勤自理,以慰夫人时刻之念。”
吴氏依在丈夫怀里,嗔怪地说:“‘自勤自理’?你我结发三十年来,你何时‘自勤自理’过?你的‘自勤’在读书上,你的‘自理’在公务上。虱子积满衣缝,一你也不知更换。一日三餐不食,你也不知喊饥啊!天生一个‘不修边幅’的你,天生一个‘好法成癖’的我,你我成双成对,才摆平了这王府的生活。如果你在府内‘自勤自理’,我不就是白来人世一趟吗?现时,朝廷需要你,皇上需要你,‘变法’需要你,你再用更多的时辰和精力,笨手笨脚地‘自勤自理’于琐事,我这做夫人的,不是要挨天下人的唾骂吗?老天爷既然把你交给了我,你就听我的安排吧!相公,那个女子长相好,会讨你喜欢的;性情好,不会惹你生气的;还有几分才情,会给你增添欢愉的;又是江宁人,习惯、情趣都会称你的心意的……”
王安石忍不住酸楚,双手抚着夫人的面颊,凝目相视,哽咽而语:“夫人,安石若如此需人操持,与小儿何异?安石愿抛相位、弃‘变法’、离朝廷,与夫人游以终生!”
吴氏哑然失声:“相公……”
王安石大声说:“‘山无陵,江水力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吴氏泪珠滚落,依在丈夫怀里。
王安石紧紧地搂着夫人:“夫人,什么样的天仙我也不要,只要我这多病的老妻!”
五更时分,王安石和吴氏在客厅里设宴招待婵娟和她的“书场浪子”,算是为他俩返回江宁府饯行。
“书场浪子”,名叫林家声,时年二十六岁,扬州人,是一个大贾盐商的公子。天资聪颖,生性怪诞。喜读书,好剑术,厌恶功名,热中江湖诸艺。而且一学就会,再学即精。拜一位说书艺人为师,整日泡在书场,对历代游侠、义士、英烈、才女性悟神通。父母管束不改,怒而逐出家门,改名隐姓,浪迹江湖,以“书场浪子”之名行世。五年前,父母病亡,诸兄弟分家,他不取遗产分文,自强自立,在江宁设一书场,以说古论今度日。其人六尺身材,眉清目秀,风骨凛然,拂动潇洒之风;衣着不整,形容消瘦,仍显机敏刚毅之质。他落座在王安石的对面,目光炯炯,神情镇定,似乎在暗暗地猜度这位主人的身份和图谋。
王安石向这位奇人一瞥,便断定婵娟言之不诬,心头蓦地浮起一层惜才之意。他热情地为客人斟酒夹菜,没有谈论江宁风情、客人身世和婵娟未来,而是详尽地询问着漕运司和汴河、淮河上推行“均输法”的现状。
吴氏与婵娟疑惑不解地望着王安石。
“书场浪子”却一杯一杯地饮着酒,镇定而从容地应答着王安石的每一句话。也许主人的问话已使他察觉到主人的身份,而且主人身份与“均输法”有关。“书场浪子”大胆而坦率地谈论起“均输法”在漕运实施两年来的利害得失。
他谈到“均输法”给汴河、淮河两岸带来的繁荣:“……河面上,船舻相接,白帆若云,夜之灯火,寥若星辰。漕运之量骤增,南北水途缩短。众目所睹,其功在焉!码头上,集市日隆,新屋日多,百业日增,百货日繁。店铺数倍于前年,贸易数倍于往昔。其绩在焉,当不必疑!”
王安石欣慰之色浮于眉端:这正是我之所企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常说,“无商不活”,只有这样的“熙熙攘攘”,才能给这沉闷的天下带来一丝生机啊!
“书场浪子”谈到“均输法”带给富商大贾的变化:“……均输官营,利归官府,抑制商贾,势之必然。富商由咄咄而钻营,大贾由痛骂而称颂;初以酒宴求情而贷运,继以暗地行贿而包船。‘均输法’之名日显,其原旨日益见微……”
王安石神色忧郁了:真是“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吗?苏子瞻曾有过这样的议论,司马君实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心,难道被他们言中了?
“书场浪子”的话语更尖锐了:“……更可虑者,官为客藉,商为著户,漕运司官员不知商贾盘根错节之网,富商大贾却精通以钱制官之术。有的漕司官员,为图一指之利而为商贾行便,有的商贾以助为名而谋取重利;有的官船为商贾挂旗闯关,有的商船悬挂官旗行走江面。官商勾结谋利,已成公开秘密,唯朝廷大臣尚乐于鼓中,殊可危啊!”
王安石心头大震:“物速成而疾亡”。难道真如苏子瞻所语,“变法”之业,就要“疾亡”于“官商勾结”之祸吗?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该到商埠、码头、村落、田间俯耳听听、亲眼看看了,不能“乐于鼓中”而受欺、欺人啊!
“书场浪子”继续说道:“最堪忧者,‘以钱为是’之风,已侵入官衙、邻里、刑律。律因钱蚀而涣散,刑因钱蚀而失威,伦理因钱蚀而伤风败俗,道德因钱蚀而人心不古。长此以往,只怕宰相王安石的壮志雄心,要毁于‘以钱为是’的时髦风尚了!”
王安石心里全乱了。他没有料到“书场浪子”会从伦理、道德谈论“以钱为是”。是啊,法度在变,时尚在变,伦理、道德能维持原状而不改变吗?可这个变化,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自己确实不曾思索于此啊!他注视着面前侃侃而谈的“书场浪子”,突然萌生了“破例重用”的念头,便开口试探:“先生所语,某领教了。先生既知江河漕运现状,亦知‘官商勾结’之害,对现时‘以钱为是’之风亦有见解,可有整治除弊之策?”
“书场浪子”一愣,举起酒杯,借机沉思。
婵娟看得清楚,夫君的话中了老爷的意了,宦海风波甚于江河湖海啊!即或这位老爷出于真心,宰相王安石能允许这样的议论、见解吗?听说朝廷的许多大官都因为持这样的议论被贬逐了。这位老爷的好心,是断乎不可应诺的。她急忙笑着为夫君解脱:“老爷,他是‘书场浪子’,惯于信口开河,他的话,是信不得的。再说,官场即使有这般情形,也是百中居一,千中居一,原是不必大惊小怪的……”
“书场浪子”放下酒杯,借着内子的话头,故作轻松地说:“小人感激老爷的恩德,就以船中传闻为老爷佐酒,这叫姑妄言之,愿老爷亦姑妄听之。妄议新法,已是罪过,若为当朝宰执所知,只怕是要连累老爷了。”
王安石大失所望,痛苦摇首:“书场浪子”毕竟无意于功名,勉强不得。怎的他二人均畏安石如虎,难道朝臣惧我,黎庶也惧我吗?如此,我离商君不远矣!王安石思之甚忧。忽见席上冷清,转头对吴氏道:“夫人,该你说话了。”
吴氏离座,拿出婵娟的卖身文书,歉疚而言:“婵娟,我不知你夫妻俩的曲折苦衷,虽非有意投石于井,还是伤害了落难之人,愧对你们了。这是你的卖身文书,现当面撕毁,你夫妻俩团聚了!”说着,撕碎手中的卖身契约,投入纸篓。
婵娟、“书场浪子”双双谢恩,跪拜于地,叩头不止。
“谢太太、老爷大恩大德。可那九百缗钱两……”
吴氏打断“书场浪子”的话:“那九百缗钱两,算老爷替你付罚金了。”说着,又从一边的几案上托出钱两交给婵娟:“这是五百缗钱两,做你们返回江宁府的程仪吧。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老爷的一点心意。”
婵娟向王安石叩头:“老爷,婵娟这一生一世忘不了老爷的恩德……”
“书场浪子”谢恩:“老爷,‘书场浪子’衷心感谢。请老爷示知名讳。”
王安石苦笑着说:“感谢我?感谢我的德政吗?只要你们不怨恨,我也就知足了。我就是当朝宰相王安石。”
婵娟和“书场浪子”一惊非同小可,刚起身又扑倒在地。
王安石大动其情:“‘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需先同调’,这是杜甫的诗句吧?‘书场浪子’,有你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我知足了。你俩回到江宁,代我看看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代我喝一口悟真院里的八功德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