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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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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松,万木中的君子啊!你利于世,利于人,利于恢恢天宇!你的躯体,可以为楝;你的枝干,可以蔽屋;你的花脂获苦,可以入药、酿酒、医疾、健身;你的果实,可以滋血、强髓。你焚其身,可以为烛照亮;你化作灰,可以制墨成金;连你焚身涅槃时散发的烟尘,也可以聚而为香,用虔诚的香火祭奠中华民族不朽不灭的祖先啊!
  “苏轼,一个浅饮即倒的醉汉,一个口无遮拦的狂徒,一个心高胆小的弱者,一个思而不行的懦夫,一个连兄弟、子侄、老人、妻室都养活不了的蠢人,百无一用啊!贤惠公主,你看错苏轼了……”
  书房里鸦雀无声,人们惊骇地望着泪水满面、痛苦伤情的苏轼。烛光中的他若痴若狂。
  王闰之掩面泣咽着。
  任妈老泪横流,仍不忘为她的大郎解脱窘状:“驸马爷,你别怪罪他,他确实是醉了,说的全是醉话。”
  王诜为宽慰任妈,微微点头。他从苏轼手里接过发呆的苏迟,悄声对苏轼说:“子瞻,你心里若有所思,贤惠公主可以转奏皇太后。”
  苏轼像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依旧舞臂以助高声:“谢谢驸马和贤惠公主。《乱云劲松图》,这是鞭子,策我奋进。这是锥子,刺我自强。奋进不息,自强作人!苏轼当敢想便敢说,敢说便敢为,不负朋友之望……”
  篇十三  王安石书房
  非荣即辱 王安石的魂灵开始冰结成一件只知战斗的兵器,越过友谊,越过文人道德,登上了吕惠卿“一切为我所用”的战车 王安石离开司马光的书局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亥时了。夫人吴氏和往日一样,已在书房里备有夜宵,安详地坐在灯下的软榻上,手里做着针线,等待他归来。
  王安石走进书房,谈笑风生地坐在夫人身边,重复了几句司马君实与苏子瞻的妙语,博得夫人舒心的一笑,然后,胡乱地吞进夜宵,便坐在灯下写他的“日录”。
  王安石今日“录”的,无疑是他与司马光的会面。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见。愉快、亲切、坦直、融洽,是友情的交流,也是政见的碰撞。是轻松的,也是沉重的。他感觉到又一次严重的挑战即将出现。
  他感谢司马光的友谊。司马君实诚不欺友,不仅把弹劾自己的内容告知了自己,而且把“均输法”、“青苗法”推行中出现的偏误全盘托出,希望自己“匡正缺失”。这种坦荡诚挚的情谊确实温暖人心!
  他深知司马光的为人。司马君实和自己一样,都是不容易放弃“主见”的,那份弹劾奏表很快就会送到年轻皇帝的御案上。司马君实不是吕诲、吕公著、范纯仁等人,他毕竟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是皇帝的老师和顾问,而且与皇室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这种不寻常的关系中,也包含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司马君实的信任。况且,年轻的皇帝还不定性,见事反应快而理解浅,处事热情高而思虑少,这种可怕的“反应”和“热情”如果倾心于司马君实的弹劾奏表,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司马君实,你的言行和影响,真是令人焦虑不安!
  王安石思索着应变的对策:像对待吕诲、吕公著那样地对待司马君实吗?以反对“变法”之罪奏知皇上,逐出京都,贬至州府。这是断乎不可的!“变法”以来,司马君实不表态、不支持、不协助,用审视的目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甚至偶有微词。但这一切表现,都是源于对他那种“中和无偏”式的革新主张的坚持与维护,而无不是反对变革法度。任何曲解和诬解都是不道德的!
  与司马君实公平合理地较量吧?他呈他的奏表,我呈我的辩词,让年轻皇帝来裁决其是非曲直。这是问心无愧的,但也是糊涂愚蠢的!这次将出现的较量,不是观灯猜谜,不是品茶射壶,而是攸关“变法”的成败、国家的兴衰、天下黎庶的祸福啊!友谊是高尚的、珍贵的,但因友谊而误国,古之圣贤,均拒而不为。王安石何敢因私废公!况且,司马君实今晚敢于出示弹劾奏表以见告,而不愿焚毁弹劾奏表以退让,也是公私分明之举!
  忽地,一缕哀怨幽咽的洞箫声从清冷的夜空落进天井,穿过窗扉,飘荡在王安石的桌案前,扰乱了他难以决断的沉思。
  洞箫声是由左侧庭院传来的,王安石知道,这是弟弟安国又在深夜弄箫消愁。他的心绪烦乱,不愿去听,可又不得不听。箫声断断续续,音律似乎沾着深夜的寒霜,挟着北来的冷风,落在自己心头。他蓦然感到此刻的孤独、凄凉和悲哀。唉,平甫啊,何其哀怨如此?难道你也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吗?为什么要在这即将出现严峻争斗的前夜,送来这颓废之音呢?
  书房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王安石收住忧思,以为是夫人吴氏来催促他歇息的,忙换了一副笑脸。当他抬起头时,见是儿子王雱站在面前。他又板起脸来,严肃地询问:“你怎么还没有歇息?”
  王雱毫无倦意,神情有些愤怒地说:“阿爸,我在连夜整理《〈道德经〉注》、《老子训传》和《佛书义解》的手稿,可二叔的洞箫声扰人心烦。”
  王雱近来的心情也不太好。九个月的“变法”,使父亲周围的人都晋了官职,吕惠卿已成为崇政殿说书,曾布进了翰林院,二叔安国晋为秘阁校理,三叔安礼晋为同修起居注,连谢景温也进了御史台。自己呢?父亲为了避“过分”之嫌,自己仍然是个闲散无权的旌德尉。看来,要依靠父亲的力量登上权力高层是没有希望了。王雱是个极有心计的聪明人,决意以自己的才智创造自己的前程。他要一鸣惊人,一鸣而惊动天子!他心底谋划已熟,日夜劳神竭思地修改、完善自己的著作,准备自费付印,然后在京都的书场公开销售。他确信:自己的这几篇文章,以年轻人而敢于问鼎古籍经典的大胆,一定能够震动京都那些死啃书本的学子。独出心裁的立论,一定能够震动那些墨守陈规的朝廷百官。新颖别致而不同凡响的出书、销售方式,一定能够震动深居大内而又急需人才的皇上。现在是“变法”时期,新奇就是胆识,就是力量,就会招人注目,有人赞扬。新奇就是扬名立业的吉祥物,就是当代强者的护身符。两个月来,他一直默默地在书房耕耘着。
  王安石爱怜地望着儿子,心头浮起一股暖意。二十五岁的儿子,敢于为《道德经》和佛书作注,确实不易。
  洞箫声仍在如泣如诉地呜咽。
  王雱见父亲沉默不语,低声提醒父亲:“二叔近来的情绪极坏。吉甫(吕惠卿)叔今天入夜来访,询问父亲去处,二叔不仅拒而不答,反而请求吉甫叔今后少来干扰,使吉甫叔一时十分尴尬。阿爸,你也该劝一劝二叔了。”
  王安石禁不住一声叹息。近时期以来,随着反对“变法”声音的消失,自己周围的人互相间的不和渐渐公开暴露出来了。章惇不满曾布,曾布不满惠卿。平市不是“制置三司条例司”中人,与吉甫职责上毫无牵扯,也相互仇视。唉,一场争斗中止,对手暂时散去,胜利者便相互厮杀,真是不可理喻的荒唐!如此下去,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法”,不是毁于司马君实即将提出的挑战,而是要毁于变法者的相残了。王安石心头搐溺,灵犀顿然开窍,一个对付司马光奏表的方案闪现在心头:正视司马君实提出的忠告吧!“变法”这场如此巨大的变革,不可能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偏误。“均输法”推行中出现的“官商勾结”,“青苗法”实施中出现的“抑配贷款”,御史、谏官被逐后朝廷里出现的“唯唯诺诺”,自己何尝不知?只是一时无暇顾及罢了。该是认真对待的时候了。
  与司马光争夺这面“匡正缺失”的旗帜!“变法”的缺失总是需要“匡正”的。早“匡正”比晚“匡正”好,主动“匡正”比被动“匡正”好,自己“匡正”比别人“匡正”好。只要自己早日把这面旗帜亮在皇帝的面前,司马光那份弹劾奏表就成了过时之言,一场即将出现的新的纷争就可能化解。
  在“匡正缺失”中还可整顿规诫自己的力量。要让吕惠卿、曾布、章惇知道,“变法”只是刚刚开始,距竟其事、成其功还远着呢!只有同心协力、和衷共济,才能使“变法”不至半途而废。要让那些“有令不行”、“弄权营私”的下属官员知道,王安石有着一双警觉的眼睛,是不会被你们蒙蔽、任你们胡为的,只有慎独洁身、清廉刚正,才能立身。要让所有推行新法的人知道,“变法”的缺失随时需要“匡正”,只要做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则“变法”将处于不败之地。
  王雱看见父亲凝神不语,以为是为王安国与吕惠卿的不和而不快,便为吕惠卿辩解说:“吉甫叔尽职尽责,热情友好,无可指责。二叔心胸狭窄,性情多疑,总以为吉甫叔行事奸巧,不足信任。这不是无事生非……”
  王安石砰地击了一下桌案打断儿子的话,大声吩咐:“请吉甫、子宣、子厚来此议事!”
  王雱怔住了。
  王安石突然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摇了摇头,缓和口气说:“等天亮再告知他们吧,你也该歇息去了。”
  王雱应诺离去。
  王安石在书房里徘徊着。
  箫声依旧。
  第二天清晨早朝之后,吕惠卿、曾布、章惇来到王安石的书房。“变法”四巨头开始密议,为“变法”的前途进行了一次至为严肃、至为重要的探讨。
  这次密议开始,王安石一反往日“先听后说”的习惯,率先谈了自己昨夜思虑已熟的方案,就“匡正缺失”的重要意义作了全面详尽的阐述,并着重谈了“变法”者当前务必防微杜渐,修养自身。他如此做的目的,是要避免吕惠卿、曾布、章惇之间可能又出现无聊争嘴,引导他们在自己总的意图下,施展各自才识。他没有谈论“变法”缺失的具体内容,因为“均输法”是章惇负责实施的,“青苗法”是吕惠卿负责推行的,这样可以避免因责任问题引起的不悦。他特意隐去了昨夜与司马光会见一事。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讲出自己思之再三的方案之后,吕惠卿、曾布、章惇“团结一致”地向他提出了诘问,压根儿就不赞同他的主张。
  首先发言的是章惇。这个胆大心细、言词尖刻的新任编修三司条例官,尖锐地问道:“‘匡正缺失’之说,是否意味着‘变法’已经失败?”
  “如此突然的转变,会不会涣散‘均输法’、‘青苗法’的推行?”
  “‘匡正缺失’是皇上的旨意?还是出于别的方面的压力?”
  “皇上如果追究‘缺失’之责,何人承担?”
  章惇最后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透露消息:驸马都尉王诜前日回京,昨夜拜访了苏轼,沉默了多日的苏子瞻,大约也要仰天长啸了!
  王安石一时懵了。他昨夜的谋划,只是策略上的抉择,对可能引起的其他方面的反响,根本没有多思。章惇突然提出一连串尖锐的问题,使他完全陷于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特别是驸马都尉王诜拜访苏子瞻的消息,更使他惊惊不迭。联想到数月前皇上在琼林苑对司马光和苏轼的召见,以及司马光书写的弹劾奏表,他奇异地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难道司马君实和苏子瞻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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