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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在这里?”纪遥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耸着肩膀看她,“你还说呢,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搬出来,老哥差点没要了我的命!硬说是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赶你走的,非要我把你找回去不可。瞧,”他低头,用手指指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喏,这里,还被他敲了老大一块淤青。”那语气,仿佛一只等待主人爱怜的小狗,可怜兮兮。
小米抿了抿唇,身子朝后仰,推开他伸过来的头,“好了,别开玩笑了,我才不信他会舍得打你。”
“为什么不信?是真的嗳。”纪遥哇哇叫,“我从没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像是要吃了我似的。”搔搔头,想了想,又继续说:“不过呢,我能体谅他心情不好,没跟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他——很不开心吗?”迟疑半晌,终于启口。
纪遥夸张地皱皱眉,“当然不开心了,有谁会在工作最不顺利的时候觉得开心?”
小米沉默下来,低着头,用脚尖划圈圈。
“不过呢,最让我想不通的还是你,你为什么突然搬出来?是不是我真说过什么话得罪你了?”
“没有。”
“咦?”
小米叹气,“其实,是我觉得不应该再继续打扰他而已。”
“是这样。”纪遥一怔,即而笑出来,“你是被我吓到了吧?我说表哥会破产跳楼,那是逗你玩的,他只是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我担心他一时难以承受而已,哪里就会严重到跳楼的地步了?区区一个游戏公司算什么?对于整个贺氏家族来说,只不过是长孙玩票性质的游戏道具而已,倒了就倒了呗,贺意随还不会狼狈到连给你提供一个栖身之地的能力都没有。”
“是吗?”小米嘲弄地牵了牵嘴角。
“所以,”纪遥肯定地点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乖乖跟我回去就对了。”
“可是,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纪遥奇怪地看她一眼,“住都住那么久了,这个问题为什么现在才提?”
因为现在她才知道真相。小米抬头望天,静了静。
“因为我现在找到了更好的地方。”然后她说。
“可是,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她凝视他半晌,忽然淡淡一笑,说:“可是,不是你要我走的吗?”
所谓的更好的地方,其实只是“蓝屏”咖啡屋后面的一间小单间,十来平米的屋子,搁着一张单人折叠床,一桌一椅,都是很古老的红木家俱,桌子上原先还放着一台老旧的调频收音机,现在,则被老板移到了门前的吧台上。
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妻子早逝,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人守着这家小小的咖啡屋。
听说,原先,这里不叫“蓝屏”,卖的也不是咖啡,而是平安街上惟一的一家茶餐厅。
茶餐厅店面小,人手少,生意日渐清淡,老人家几次萌生闭门歇业的念头。后来,因为隔壁车行那个热心的小姑娘,出主意说将茶餐厅改为咖啡屋,老板姑且听之,没想到,生意居然还不错,又因为那小姑娘在平安街有个雅号叫做“孔雀”,于是,则诞生了现在这家“蓝屏”咖啡屋。
也才有了乐小米如今的这个栖身之所。
看来,嘉璇说得没有错,出门在外,有时候,还是需要依靠朋友的。她一个人,真的撑不住了,撑不下去。
小米拧开收音机,将刚刚烤好的奶油蛋糕摆进玻璃橱窗里。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她都会主动来店里帮忙。
虽然老板人好又和气,拿她当女儿一样看待,但她总觉得,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
“叮铃”一声,挂在门前的风铃响了。
“你好。”她抬头,对着门口甜甜一笑。
斜阳透窗,微尘在夕光中飘荡,推门而入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如闪电一般击中她的心。
她怔住,表情有一丝丝惊恐,一丝丝狼狈。
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想转身而走,脚步却又像被什么东西立定了,那么重,又那么软,抬不起来。
“乐小米。”他开口唤她,声音疲惫。
她下意识地答应一声,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却仿佛只等这句确认,然后大步走进来,走过她,坐到吧台对面靠窗的那个位置上。
小米咬了咬唇,跟着他走过去,到了他面前,却发现忘了拿食单,只得又折返回来。
“一杯咖啡。”他冲着她的背影喊。
她怔了下,点头。绕进吧台,冲咖啡。
咖啡豆用汤匙量,量了不放心又用量杯量,上好的咖啡豆撒了一半在吧台上,一边要收拾干净,一边将量好的咖啡豆倒进咖啡机里。
平日里那么听话的机器,如今也来发脾气,怎么敲,还是罢工。
小米傻眼,额头上滴下汗来,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她想在那个人面前优雅一点,从容一点,可为何偏偏总是这样狼狈?
“电源插头没插。”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米一怔,抓起电源线,果然!
尴尬的红潮在瞬间弥漫至耳后根,“呃,对不起,马上好。”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等到一杯香浓的咖啡端到贺意随的手上时,乐小米的心脏已经紧张得微微发痛。
浅啜一口,皱眉,咖啡杯轻轻搁在桌面上。
“这不是我要的味道。”
往回走的身躯僵了一下,感觉浑身一阵透凉,忍不住自嘲,原来人家忘不掉的不是人,是咖啡的味道。
吸一口气,掩住眸底的悲伤,回头,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对不起,如果您不喜欢这种味道,本店还可以为您换上其他品种。请问您是要……”
贺意随一愣,仿佛是被问住,贴在脸上不动声色的假面戴不下去了,真实的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么慌乱的心情,竟然掩盖住了他来此的初衷。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而已。
原本,只是不放心,怕纪遥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惹她伤了心。原本,他还有一些生气,这样不告而别,让他觉得好伤面子。他设想了无数次见面的场景,他要威严地骂她,骂得她内疚哭泣。然后,他要很小心地哄她,把她当妹妹一样安慰她,让她破涕为笑,带她回家。
他要把她当作一个任性的孩子,像纪遥一样的孩子,他要让她明白,他的威信和尊严,是不能够被轻忽的。
然而、然而……他却忽略了自己再见她时可能会有的心坎震荡。
因为心慌,因为激动,因为不够冷静,没有办法慎密思考,所以,他才会选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开场白。
对了!咖啡。
他懂什么?他从不挑剔味道。
是她,是因为她,曾经让她尝过不一样的滋味,于是,才开始有所选择,有所期待,有所怀念。
只是因为她。
但现在,她对他笑得那么陌生,是要收回他所享有的权利了吗?
哪能这样呢?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贺意随没来由地觉得生气,一张脸臭得可以,“把店里的每一样都给我弄一杯端来。”
见鬼,他要知道她从前给他喝的是什么品种才怪。
天呀,亏他想得出来。
乐小米本想故作镇定,但他的表情是在太过滑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呢,幸亏他这样回答,要不然,他真点了什么蓝山、摩尔,这小店里,她还真没法给他变出来。
“你等会。”她笑着收走桌面上的咖啡杯。
看着她灵巧的身影再一次闪进吧台后面,贺意随靠向椅背,合拢眼睑。那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令他有一种置身从前的感觉。
从第一次,他看着她被四个男人追赶,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她的一惊一喜、一怒一笑,都让他觉得轻松愉悦,印象深刻。
及至后来,从他亲见她的执着,一直到纪遥第一次逼她离开,她承受着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变故,却丝毫没有怀疑、质问、辱骂以及崩溃。
她一个人,平静自在地生活在他们身边,就在咫手可探的地方,安于清贫,努力进取。
如果说,在那之前,他还是心有愧疚的话,此后,他对她,却是崇拜甚于欣赏。
崇拜,这是他从来不肯启口的言辞。
从小到大,他可以不崇拜任何人,因为,他需要的,只是别人的崇拜。
贺氏长孙,一生下来,注定就是贺氏的继承人。在任何一处微小的地方,都要表现得比他人优越聪慧。
必须高高在上,必须让其他人仰望。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为此,他必须比别人多付出十倍、百倍的辛劳与努力。
他曾经渴望,也能如她一样,活得简单潇洒。
就像他的名字,意随己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然而,他不能,一个人置屋独居,给他三年的时间经营自己的游戏公司,已经是贺氏让步的极限。
他是不自由的,他是不能够犯错的。
不能犯错!
他的人生,局限于早已划好的条条框框,没有惊喜,不会有意外,更不可能让他觉得懊恼痛悔。
他以为是这样了,他的人生,就该是这样了。
然而,上天却又给他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
它让他遇见她,让他看到七色彩虹后的第八道阳光,让他看到,即使是为生活辛苦奔波,也会有温暖欢笑……
“这是你的咖啡。”软绵绵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睁眸,小米赶紧低下头去,假装忙碌。
他刚才,是在微笑吗?她明明看到他的嘴角噙着笑意,可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啊?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纳闷地将一杯又一杯黑色液体放到贺意随面前,看着他喝一口,皱一下眉。她不想笑,偏又忍不住,只得拿托盘挡住半边脸。
他却在此时抬起头来,撞上她来不及隐藏的含笑的目光。
那样温柔,那样专注。
他两眼一瞪,她困窘地羞红了脸,转身想避开,他却一把拉住她,不放手,“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他唬着一张脸。
她委屈地撇撇嘴,“这已经是本店所有的咖啡了,你再不满意,我也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贺意随咬牙,听听,听听这丫头在说些什么?那么不负责任的话,她也能说出口?不管了,反正他已经爱上了那种滋味,中了毒,没办法。“我不管,我非要喝你从前给我冲的那种咖啡。”他耍赖,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没办法,乐小米摇头,叹气,“说了这里没有。”
“那就回网吧。”
“我已经辞工了。”
“我再聘你。”
“我不想回去。”
贺意随愣住,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吧?
“为什么?”他想不通,他对她不好吗?纪遥不算,她是第一个他真心想帮助的人啊。她彻夜不眠,他不放心,偷偷去她房里查看,知道她是忙着替同学抄笔记赚钱,于是,他也不睡,在熬通宵之后还等着早上送她出门上学。说喜欢喝她冲的咖啡是借口,只是想借机给她一个工作的机会,减轻她的负担。每天,不论有多忙,他都会赶在她下班的时候送她回家。
这些,难道还不够吗?就算是纪遥,他也不曾这样费心费力过呀。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我本来就不姓贺,也没有法律规定非住在那里不可,我找到住的地方,就搬出来。”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