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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有巨大的白色飞机从这个城市起飞,贴着头顶呼啸远去。
锦明仰起头,尽量收回溢出眼眶的泪水。
无济于事。
泪水依然顺着苍白的面部缓缓滑落。
“锦明,你不要跳啊?”情绪的剧烈波及了声音,如同被扭曲连缀不成完美的弧线。
“你就站在那,不许再靠前!”淡得像水,却刺骨一样冰冷。
“锦明……”
“周西西,你再说一次吧。”
“……什么?”
“哦,嗯,就是你写在纸条上的……那一些字,你记得的……”
女生的脸迅速红起来。她埋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让周西西脸红的是,居然在老底被揭穿的时候,还有微微的幸福感流过身体。哦,周西西真是不要脸哦!这般在心里作践自己。
“……”
“喂,怎么不说话呢?”男生探询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有温度一样,抚平掉周西西绷起来的紧张,“哦,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不过,我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一瞬间的无声。
男生转过身体,双臂扬起。
周西西瞪大眼睛,仿佛提前看到了少年飞起来的姿势,像只鸟儿一样,翱翔在空中。可她还是害怕啦。
“……不!”周西西喊着,“我说——”
“哦?”少年转过身。立刻安静下来,甚至有一点羞涩地等待。
“我喜欢你。”
眉头皱起来,却像是打出了一个问号。疑虑还是怀疑?
“我真的喜欢你呢。”周西西近乎眩晕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脸上像被大火烧过一般。
男生的表情看上去依然是在等待。
——哼,老娘豁出去啦。
“陈锦明,我喜欢你!”
眉目疏松开来,有淡淡的微笑,“谁喜欢我呢?”
——嗷,真是受不了他的这种口气,就是再坚硬的女生也会在这温柔的口气之下融化成一堆奶油的。恢复了淑女状的周西西娇滴滴地喊着:
“周西西喜欢陈锦明。”
——嗯,这一次很完美,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周西西的睫毛都湿润了。
“锦明,你从那上面下来好吗。”
男生平静的脸,被笑意一点一点晕开。然后,像是连锁反应一样,越来越多的笑声从身后浮起,越过头顶,四处逃窜,扑向无垠的蔚蓝的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毒无比。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自己身后站着一排男生,幸灾乐祸的他们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样指指点点。
妈的!周西西,你这头猪,你被耍了啊!
周西西恨恨地直跺脚。
“陈锦明,你……”
男生的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惊恐愤怒幸福……是的,什么都看不出,是那么平静的一张脸。
他很无辜地问周西西:“怎么了?”
几个男生越过了周西西,上去一把扯过锦明。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
“喂,小女生,你的表白很精彩哦!”
噼里啪啦的掌声。
口哨声。
嘲笑声。
电车刺耳的笛声。
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的破碎声。
周西西在自己面前掉下了第一滴眼泪。
锦明突然有点难受。
那些强行被封闭的记忆瞬间崩溃。
那些试图被遗忘的光阴像是一把把剑戟愤怒着插进锦明的身体。
横七竖八。悲惨壮烈。
这些曾经你经历过的,是不可以被轻易抹去的。
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但疼痛会时常提醒你,你的过去,是如何卑贱地走来。
勾起锦明回忆的,或许仅仅是那样一个动作:一个小孩,垂着头,大风揉乱了她的头发,在城市的头顶,口琴声幽幽飞扬。
白色的鸽子从身边飞过。
你停下来,冲着站在对面的小女孩说,哥的口琴吹得好听吗。
于是她就破涕而笑了。
记忆里,那是南方的城。
空气中永远浮动着厚重的水汽。像是使劲一拧,就可以拧出水来一样的。锦明不大喜欢南方的潮湿糜烂。可是有一些事是没法选择的。好比你的出生,你出生的家庭。如果真的有一个机会去选择的话,恐怕锦明宁肯没有来这世上一遭。
“锦明,帮妈妈照看一下妹妹。”妈妈忙着煮饭,拉开了嗓子喊锦明。
“哦——”是声音低低的回应。
记忆中和母亲的对话往往都是这样的,永远不会触及彼此的内心。锦明走过去,一把抱起妹妹,从裤兜里掏出口琴吹给她听。
“哥哥吹得好听不?”
“好听。”小女孩满脸的幸福,“哥哥,我也要学!”
“乖,等哥攒够了钱就买一支口琴教你好不好?”
——妈妈很年轻,下嫁给锦明的爸爸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二岁而已。而锦明的父亲的年纪却早已过了不惑。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锦明一点也不想提及——要不是外公家一贫如洗,要不是那时锦明的父亲刚刚中年丧妻又腰缠万贯,估计这一桩婚事是怎么也不可能成就的。所以说这里面……它没有爱情。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可这话放在锦明的身上就不对。
锦明是第一胎,生他的时候,妈妈大流血,差一点把命搭在手术台上。所以,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冷淡待锦明,说他是扫帚星,差点掠去了她的命。这么说的时候,年幼的锦明就眨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看向别处。他不敢看妈妈的脸。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吧。
晚自己五年出生的妹妹锦卓非常漂亮、乖巧。也得母亲的喜欢。到锦卓出生时,父亲做生意不仅赔了买卖差点还被关进监狱,算是倾家荡产的才守得住了安全。饶是这样,也常有上门逼债的,把一家人闹得鸡犬不宁。
就是那一年,锦卓来到了这个嘈杂的世上。
母亲疼爱锦卓,锦明一点也不妒忌。
甚至心甘情愿,甚至愿母亲对她更好一点。
他常常觉得锦卓其实比自己还要有一万个理由不来这个世上。即便是母亲待她甚过自己好。和锦明比起来,锦卓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唯一的财富也被人洗劫一空了,除了金钱,他们再拿不出什么东西给锦卓了。
而锦明虽然没有爱,可是,在他先来的五年里,这个家庭所能提供的最极限的奢侈、荣华,他都一一享用了。从高到低的落差,像是天和地一样辽远又能怎么样,看到锦卓喝一袋奶粉都要父亲出去蹬一天的三轮车时,他就不那么绝望了。
自己是比锦卓幸福的人。
有一些裂缝的出现。
没有人有力气或者有热情去弥补它。
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一个人乐意。除了年幼无知的锦卓之外,每个人都心怀怨气。正是人生登顶的父亲一不小心从高高在上的山峰上跌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看待世事以及人生都怀有一种粗暴的态度。会常常无端地殴打母亲。而正因为着无端而来的殴打,年轻美貌的母亲更是对这原本就不满意的婚事持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潦草态度。锦明呢,看起来是个小孩子而已,却已经满怀心事,常常崩溃在父母的吵架甚至绝望地想他们怎么不就立刻死掉了呢。
学校里,锦明是属于那种兔子一样安静又敏感的学生——他的所有潜质像是被埋没在海水里的冰山,尚未显形。
——成绩处于中游。说不上好也讲不到坏,倒是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惹得几个老师的欢喜,会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是他生性胆小避世,像是刺猬一样怕和陌生人接触,而稍微嗅到危险就立刻封闭自己,别人很难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何况是为一道社会规则所隔绝着的师生关系。一些老师也常常觉得锦明这个孩子实在是无趣,最后渐渐放弃了他,把目光转向他处。而锦明呢,就这么安静地,近乎没人注意地成长着。一直到有一天……
正是南方的梅雨时节。
那一天,父亲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先是母亲劝酒,叫父亲少喝一点早点回家,父亲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也是生活不如意吧,抄起板凳来劈头盖脸地冲母亲头上砸去。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砸了几下,一探腰的空隙里,叫母亲躲让了过去,而他的那一计重重的袭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主人家十五岁的男孩。鲜血沿着额头刷拉刷拉就流了下来。所谓的主人,不过是原来父亲提拔起来的手下,比他小上那么几岁而已。可今非昔比了,情势急转直下,父亲的酒当时也就醒了大半,探手过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狠狠一甩,让父亲尴尬地落了空。朋友勃然大怒,将父亲扫地出门,而那一晚饭桌上尚未张口提出的请求就这样溺死腹中。
从朋友家里出来时,天正下着雨。
哗哗哗哗——
嘈杂。单调。
像是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眼神沿着哪一方向望去,看见的都是这个世界走不通的角落。
锦明跟在父亲身后。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鞋带散了开来,却不敢弯身去系起来。雨水斜斜地从天上落下来,额头上、手腕上……浑身一片冰冷。晃啊晃啊晃啊……那个身影,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在锦明的眼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而母亲早已先于自己和父亲夺门而逃。
是一条逼仄而狭长的小巷。抬头所能看见的天空,也仅仅是被城市的高楼所切割后的不规则的天空,更何况从天上掉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蒙蒙细雨呢。
这城,多像是一座岛。
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岛。
夜晚到来,城市就以一种无声的姿态陷入了海洋深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条无声的鱼。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空洞的声音。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咒骂那些陷害了他的人,一路上指天骂地。像是全世界他是最倒霉的那个人。
也许真是这样,他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母亲没有回家来。
独自在家的锦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像是一个小玩具娃娃一样,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动,她揪住锦明的衣角问妈妈哪去了妈妈哪去了。
锦明把锦卓抱到自己的床上,搂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晨光微露。
天色一点一点转白。街道上开始有人说话的声音,比起白天来声音更是清净通透。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成为这个世界的背景。贯穿了整个黑夜的持续不断的噩梦使得锦明浑身冒汗。他盯着牙齿打着冷战咯咯作响的锦卓,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赤着脚下床,把窗户拉开,然后,锦明看到了母亲,还有……
还有一个男生。
或者是男人?
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也确定那是一个仅仅有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即使是下巴上,还干净得像是一块不毛之地。他们一起出现的画面对锦明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穿着那件蓝色背心,雨水被风吹进屋子落在他赤裸着的小臂上,一片冰凉。惊恐在他的脸上被不断地放大。而楼下那一对男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小鸟依人一般靠着男人的肩,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楼下的门口,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后,男人撑着伞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
看不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究竟。
锦明折身回来。
他先是给锦卓拉了拉被子。
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片滚烫。
所以在见到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