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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磐石()
圆月一点点爬上中空,宴已过半。
靖苏不着痕迹的偏头去看那高座之上的皇后,品红色锦袍上金线织出的金凤华丽无比,,在宫灯下流光溢彩。
合该是无上的荣耀,然观皇后玉面发白,紧呡着唇,何来半分的喜色,只怕是高处不胜寒,当中滋味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心生厌倦,举着一盏酒自饮,手一滑,玉盏跌落,甘冽的酒液铺在衣上,晕出一大滩子暗红,于是便有了离席的因由。
夜色勾人,信步走着,仍是到了那处亭子,幽幽月色,一径愁情别绪全都泛了出来,只觉得银河迢迢,大地苍茫,缘何竟不能遂了她的小小心愿。
然后便怨恨自己,缘何不敢豁出去再勇敢一些,或许今日就不会困在这深深宫苑。彼时她总以为是自己不够勇敢,亦或是命运如此,又哪里知道一切不过都是源于他,只要他一日不准,她又如何飞得出去?
“一别数日,妹妹一切可都好?”
蝶紫衣慢行而来,望着亭中垂手立着的女子,如此问着,恰似问候一位许久未见的友人。
靖苏慢慢转过身来,神色淡淡的,幽幽道:“不好,”怎么能好得了?命悬一线,一身的伤痛,身累,心更累。
蝶紫衣悠然踏进亭子,那般的风姿同在宫内无异,胜过不知多少环肥燕瘦,靖苏一直不明白皇上怎么舍得将她送于孤将军,在此之前,她笃信蝶妃是要当皇后的。
“为何是你?”藏在心头许久的疑问一直得不到舒解,此番好不容易见到蝶姐姐,自然是要求个明白的。
蝶紫衣亦是苦笑,她自己也不明白,如果可以,她情愿呆在宫中,至少可以…
“君心难测。”
靖苏愕然,不经意间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忧伤,从前的蝶妃从不将情绪表露在脸上,靖苏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她脸上看到忧伤!
难免惊讶。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过的事?”靖苏不禁脱口问道。
蝶紫衣只是摇头,“没有,孤将军他人好,待我也好。”
“那,”靖苏突然噤声,是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与人说的秘密,她何必苦苦相逼。
倒是蝶紫衣并不在意,见左右无人,俚末远远守着,便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有人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她郑重谨慎的模样令靖苏亦是情绪紧绷,肃声听着。
蝶紫衣凑近一些,用极低的声音说着:“君心如磐石。”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彼时她尚待字家中,偶然读到一篇古诗《孔雀东南飞》,深为诗中刘兰芝、焦仲卿凄美的爱情故事所伤,待隔日同他相见时,便将这诗讲于他听。
他亦十分动容,反复念着那一句:君当做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突然抓了她的手握着,无比认真说道:“君心如磐石,绝无转移!”
那一日,他氲进阳光黑得发亮的眸子是她毕生难忘之景。
君心如磐石,君心如磐石!
时隔多年,想不到她竟还能再听到这句话。
靖苏不知当如何形容现下的心境,仿佛似有一个大浪打来,将她卷起狠狠抛向半空,一颗心便如同处在云端,几乎要迫不及待的飞出去。偏偏都是极危险的处境,稍不留神,便要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靖苏勉强站稳,脸上似动容更似悲怆,只唇角一抹笑越来越浓,似含了无尽的悲辛,“他,想不到他竟去寻了你。”
蝶紫衣又想起初见他的那一日,男子一袭青衣,发如墨,面如冠玉,翩翩风度浑然天成,令她亦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翩翩公子。只是那一眼,她便明白了靖苏为何那样坚持不肯留在宫中,有这样一个男子倾心所爱,便再无所求!
“他的确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是啊,”靖苏笑得苦涩,“他真的很好。”终究是她没有福分,不配拥有这样好的他。
“你,”蝶紫衣正色看着她,“现在还想着出宫吗?”
靖苏肃色望着满目繁华,终道:“如何能不想,这百里的繁华终归与我无关。”
“皇上不会放你走。”若他肯,怎么还会有今日如此境地,君心果然是难测,她曾一度以为皇上是对靖苏动了真情才会,可时至今日,她亦不得不否决这个想法。
若真的有情,怎会眼睁睁任由她挣扎在垂死边缘。
或许,于靖苏而言,出宫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宫门重重,如何能,如何能?
“这事太难。”
靖苏突然敛了笑意,几乎有些悲壮的说道:“我死了,总可以离开了吧。”
蝶紫衣被她阴冷的语气所惊,瞪眼看着她,“你疯了!”
靖苏却是朝她笑笑,“不定真有那样一天,”如果身无可恋,如果必须死才能走出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蝶紫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却是无语再劝,靖苏的性子她了解,“罢了,我终究劝不动你。”
靖苏又怎会不知她是真的关心她,平复了神色复又拉住她的手,“姐姐放心,靖苏自有分寸。”
蝶紫衣久久望着她,满腹言语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我命不由我!
“姐姐,”靖苏唤道,忽而促黠一笑,“我新得了一株曼珠沙华,不若送与姐姐可好?”
似乎听到了极震惊的事,蝶紫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惊讶,连声音也是颤抖的,“曼,曼珠沙华,你怎么会有?这个时节不应该有开花的曼珠沙华,不应该有的。”
靖苏握着她的手只觉得陡然间十分冰凉,她却是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忙扶着她,小心问道:“怎么了,这个时节开花的曼珠沙华怎么了?”
蝶紫衣倏然盯着她,眼中的疏冷令靖苏生的打了个寒颤。怎么了,她不明白,曼珠沙华究竟怎么了?
蝶紫衣只抓着她的手,尖利的指甲几乎刺破她的肌肤,目光牢牢锁着她,“谁,是谁送你的?”
被她这样盯着,靖苏渐渐也慌了,“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花是花房的奴才送来的,可偏偏花房当差的奴才中并没有那名太监。
“我知道,我知道,”蝶紫衣突然甩开她的手,发了疯似的大喊,“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令曼珠沙华在冬季盛开,”
“你怎么了,”靖苏忙上前拉住她,此处离长乐宫不远,若惊了圣驾可如何是好,“姐姐,你先冷静一下,好什么话咱们悄悄的说。”
靖苏使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她拖到亭子一侧漆红的长椅上坐着,静静望着她,憋着满腹的话不敢说,等着她慢慢平复情绪。
此时的蝶紫衣仿佛失了所有的理智,只管低着头,身子不停颤抖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偏偏靖苏什么也不知道,不敢冒然询问。
过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扶了扶鬓间歪斜的玉簪,冲着靖苏浅笑,“刚刚吓到你了吧。”仿佛依然是那个娴雅得体的女子。
靖苏只觉得心惊,勉强扯住一丝笑,“姐姐方才的模样好生吓人。”
蝶紫衣并未答话,只是起身,细细抹平衣上褶皱,便道:“咱们出来有一会了,该回去了。”言毕,只管向前走去。
靖苏愣住,赶在她将将要踏出亭子之际开口:“请姐姐明示,靖苏到底怎么惹恼了你。”她分明是在听自己说了曼珠沙华之后才会如此反常,可曼珠沙华究竟有何不妥?她实在不明白。
蝶紫衣脚步稍滞,回头朝她嫣然一笑,“妹妹多虑了,姐姐只是同你一样,心里也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方才,只是情绪失控罢了,妹妹毋须放在心上。”
毋须放在心上么?
靖苏总记得她那疏冷的眼神,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上依然圆月高悬,地上依然月色皎洁,当靖苏走出凉亭时,仿似从轮回里走过一早,大悲大喜大惊,难以想象,原来仅是那么短的时间里。
长乐宫里依然歌舞升平,欢声晏语,她坐下,静静听着看着,仿佛在看一出极精彩的戏文,她便是戏文中无关紧要的闲角。
却不知闲角亦是看点,总有人惦记着她。
“嫔妾眼拙,俪妃姐姐似乎还是穿着方才那身衣裳?”
靖苏捏着酒盏凑到唇边,削葱似的指尖几乎同那白玉的酒盏一样的颜色,娥眉轻抬,淡淡睨向柳嫔,粉唇微启,“柳嫔果真是有自知之明。”旋即一口喝尽杯中琼浆。
柳嫔不甘心的瞪着她,靖苏只是笑,未作解释。
便听得座上之人突然出声:“俪妃这身衣裳确实不及方才的好看。”一句话两层意思,既是否认了柳嫔之责难,又顺带批了俪妃的衣装,果真君心似海,令人猜不透其真心。
柳嫔尴尬的红了脸,哪里在敢吱声。
靖苏只若无其事笑着,不忘回话:“皇上慧眼,本宫却更喜欢身上这件,纯一的玫色,简洁明了。”
重墨深深看了她一眼,靖苏只作未知。
九六 雨夜()
自上元节之后,宫里喜庆的氛围便渐渐淡了下来,自那日后皇后深居简出,已不喜向外走动,不料,几天之后,御前传出圣旨,赐静妃协理后宫之权,皇后便更加少露面了,众人私下纷纷猜测,宫中的风向怕是要大变。
靖苏空占着妃位之首的名头,一向并不管宫中之事,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桑贵人自那日上元宴后亦收敛不少,不再轻易忤逆她,她乐得舒心。
倒是俚末追着她问,那日宴会上她究竟悄悄命她做何事,她便告诉了她,俚末听了当即撅起嘴,“娘娘何必出手助她二人,皇后同庄妃也没少在背地里害主子。”
她犹对御花园里发生的那事耿耿于怀,认定皇后同庄妃柳嫔乃是一伙,合起手来设计陷害主子,幸而主子命大,却也在床上躺了好多日,背后还留下那么大一块疤痕。
靖苏并非不在意这些,只是眼下她并不想横生枝节,也不想同谁结怨,后宫争斗,本就无所不用其极,若换作是她,可能出手更狠。
她一心只是想过平静的日子,这般退而不计较正是想让她们看清她不想亦不会同她们争,从而让她过安生的日子。
诚然,目前之处境并非如她预想那般理想,却也不至于太坏,毕竟,宫中还有一位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皇帝重墨。
只在一人独处静坐时,那句话便蹿入心头,君心如磐石,无转移,那个青衣的男子,她与他,终是渐行渐远。即便有一日,她真的能出宫,也早已配不上他。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她同他终究是错过了。
夜里又落起雨来,滴滴答答的雨声扰得人心烦,寝殿里似也沾染了湿气,潮湿湿的,人也提不起精神。推开窗,一阵凉风袭来,伴着细雨绵绵扑在脸上,冰冰凉凉的,竟格外舒畅。
绵绵细雨织就成蒙蒙的雨雾,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只有檐下的宫灯孤独的亮着,朦胧的一点光似也要被雨雾吞噬。一座座恢宏的宫殿矗立,点点亮芒透过窗户纸洒出来,如此凉夜,不知又有多少伤心人独自啜泣。
牡丹宫里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牡丹盛放,幽香沁人,金色的织锦长绒吉祥云纹毛毯,金色织牡丹图样的挂帘一重重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