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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直望向了来到近前的姑娘,呼息在瞬间屏住。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里头映出一片朗朗蓝天,有如他待在天首山峰顶那两天,放眼所见,尽是清朗得不见一丝白云的天空;那种清亮的蓝,纯净,和谐,美丽,倒映在海子里,水天一色,形成高原上最珍贵,却也是最难以拾取的蓝宝石。
高原的海子化作姑娘的水瞳,盈盈带笑;那抹亮丽的笑意从眼角到眉梢,在她清秀容颜上绽放开来;嫣红的唇瓣微微勾起,仿佛一开口就会逸出悦耳的笑声。
穆匀珑无法挪开目光。在他灼灼的注视之下,姑娘柔白的脸蛋缓缓地浮起两朵醉人的红晕。
“怎地这样看人呀。”郁相思轻啐一声,慌张地转过头,不敢再看来人,继续拉车进门。“哥,冬笋伯削好竹枝,我载回来了。”
原来是阿甘的妹妹。穆匀珑突然松了一大口气,原以为她是阿甘的妻子;就在刚刚打了照面的一刹那,他既感惊艳,却又有着重重的失落,如今姑娘娇软的一声哥,简直将他从万丈深渊一下子拉上了天际。
“你们还不走?”郁相甘挥舞扫帚,硬生生打断他的绮思。
“哥你怎么赶人了?他们要做啥?”郁相思正准备解下骡车的辔头,诧异地询问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仍不敢望向客人。
“哼,他想探听咱家立雪寺供香的秘方,哥当然要赶人了。”郁相甘没好气地道。
“哦?”郁相思抬眼望向气呼呼的哥哥,一双明眸弯出了明亮笑意,也笑出了软甜的嗓音。“不就是加了松脂。”
“小思啊!”郁相甘又惊又急。
“没关系,他做不出来的。”郁相思眨了眨长长的睫毛,轻拍骡子的头,仍是噙着那抹甜笑看骡子自己跑去溪边喝水。
穆匀珑不服气了。小姑娘只顾着理会老骡子,完全不敢正面看他,却怎知看似害羞的她,一转眼间就展露出令他费解的慧黠笑容?
他大胆上前问道:“既然姑娘已经告知立雪寺的供香里有松脂,怎会断言我做不出来?”
“公子也是做香的人家?”
“不,我只是喜爱闻香,对制香略知一二。”穆匀珑如实回答。“今早我被立雪寺的奇香所吸引,便向住持打听制香人家,特地过来拜访。”
“哦?”照例又是那软腻的尾音,她抬头一笑。“多谢公子喜欢我家做的香,我送你半斤带回家。”
“你不怕你哥哥生气?”穆匀珑瞄向正抱了一大捆竹枝进屋的阿甘,更进一步问道:“也不怕我偷学了你家的秘方?”
“你学不来的,我不怕。”郁相思迎向他的注视,初见的羞涩一扫而空,双眸清亮,带着不容忽视的自信笑容。
“怎会学不来?”穆匀珑觉得被挑战了,与姑娘的明眸对视。“我回去将香磨开,细细分辨其中的成色、配方、比例;再不成,京城也有很多高明的师傅可以帮忙。”
“就算如此,你还是做不出来。”
“请教姑娘?”
“立雪寺的松脂不是寻常松脂,而是青檀山松树所产的松脂。”
“那是很寻常的青松。”
“是很寻常。立雪寺前后皆是青松。”郁相思抬目四顾,彷佛望向了云深不知处的立雪寺。“公子,您在那儿闻到了青松的清香吗?”
“整座山都是。”穆匀珑由衷赞叹。
松木香味包围着他,令他不得不取下随身的香袋,免得搅和了一山清香;即便此刻已离开多时,鼻际依然萦绕着那幽静的气味。
“这就是了。”郁相思微笑道:“一般香火鼎盛的寺庙里,不乏用名贵、带有香味的好木材建造大殿,烧的也是特制的檀香、沉香、龙脑香,再加上香客带来的各种拜香,公子您说,一堆香打混成一块儿,这不就是夹杂不清的香『火』味?”
“那可是会越闻越呛,越闻越火。”穆匀珑有如醍醐灌顶,惊喜地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立雪寺幽居深山,满山青松便是最好的供佛清香,若烧了一般的供香,恐怕气味喧宾夺主,所以姑娘才取青松松脂为原料,做为立雪寺独特的供香?”
“公子果然是行家。”郁相思眸光一亮。
“若是如此,这香我就做得出来了。”
“公子或许做得出来,但也只能用在立雪寺。若您回到京城,风上不同,气候不同,就算拿的是货真价实的立雪香,恐怕感觉也不同了。”
“我懂了。”穆匀珑意味深远地凝视又低了头的她。
松风水月,禅音幽远,唯有置身其中,方能体会那只属于立雪寺的清香;而他却不知伫足欣赏,反倒巴巴地寻香而来,倒显得像是京城那些附庸风雅的呛俗公子哥儿了。
这又何妨!他确是寻到了一味难得的姑娘馨香啊。
“那么,在这边晒的香?”他好想继续跟她聊下去。
“这是给乡亲平时在家烧香用的,一般寻常配方。”
“不知府上是否还有其它特殊的制香……”
“小思,跟他噜嗦什么!赶他走了。”郁相甘来回几趟搬完竹枝后,已经达到了最大的忍耐限度,拾起扫帚又要赶人。
“哥。”郁相思欲言又止,一双柔荑不自觉地拉住哥哥的袖子。
郁相甘没留心妹子动作所流露出来的心思,继续吼道:“你闻也闻了,问也问了,还想勾引我妹妹啊?”
“哥呀,你别乱说话。”郁相思脸上红霞如火,脚步轻轻一跺,娇嗔的软音略带埋怨:“你凶巴巴的,我们只讲香,又没讲别的,你不要老是像见鬼似的。来,扫帚给我。”
“嗄?”郁相甘两手顿时空空。
有姑娘替他出头,穆匀珑心情大好。有生以来,还没有人敢像赶鸡赶鸭似地轰他;虽说不知者无罪,但阿甘兄对他的敌意实在很莫名其妙。
抢了扫帚的姑娘却不说话了,她两条乌溜溜的长辫垂在身前,衬得她低垂的颈项更显莹白,那白里透着嫩红,有如迎向晨光的初绽花瓣;双手则是轻执扫帚,不知所以然地扫了扫,在泥土地上划出细竹枝的痕迹。
“阿甘!阿甘!”一个尖嗓子在外头喊着。“快来帮我提篮子啊!”
“来了来了。”郁相甘凶脸转笑脸,飞也似地跑出去。
“嫂嫂回来了。”郁相思抬头望向竹篱笆。
“木犀花。”穆匀珑把握机会说话。
“什么?”她不解地轻眨眼睫。
“姑娘洗头的香油,是木犀花调制而成的。”
“啊!”郁相思轻声惊呼,一对明眸亮晶晶地。
“在下田玉龙。”穆匀珑乘胜追击,抱拳一揖,说出了他的化名。
“今日与姑娘相谈甚欢,能否请教姑娘芳名?”
“呀?”好不容易稍褪的红晕又浮了上来,她低了头,握在手里的扫帚又在地面划了划。
穆匀珑定睛看去,地面很干净,也不知道她在扫什么,而且那执帚的姿势和动作,一抹、一撇、一捺、一挑,还真像是拿着一支大笔在写字……
“小思!小思!”就这么一个迟疑,阿甘嫂已经挟着一卷花布跑了进来。“你瞧我帮你挑的花布……咦?你们是什么人?迷路了啊?你们沿着小溪走上半里,就有一条大路通到青檀镇上。那几匹马是你们的哦?可别在这边骑快马,小心踢到路边玩耍的小孩。”
“嫂嫂,他们要买香。”郁相思仍是低头“扫地”。
“阿甘,人家要买香,你快来招呼啦。”阿甘嫂又兴奋地道:“我陪张大娘去挑她家阿春的嫁衣布料,顺便给你挑了这色花布,好看吧?”
“好漂亮。”郁相思欢喜地接了过来,抚了抚艳丽花朵的布面。
“我还买了炊饼回来,你下午去唐老爷子他家忙活儿时带着,肚子饿了就可以吃。”
“唐老爷子的寿筵,又不是没得吃。”郁相甘提了一个大篮子过来。
“哎呀,差点忘了。”郁相思面露懊恼之色,放好扫帚,拿着花布转身就往屋子走去。“我得早点出门,先去满福哥那边补三两檀香。”
“我去下碗面,你吃完再出门。”阿甘嫂也赶着进屋。
“我们要忙,你走了啦。”郁相甘大刺刺走过客人身边,看也不看。
穆匀珑很不是滋味。阿甘赶他无所谓,但姑娘口中却蹦出了一个男子的名字;更令他怅然若失的是,姑娘竟是迳自进屋,忘了赠香的承诺,更没有回头向他道别。
是她害羞?还是他言行太过大胆,吓着了人家姑娘?
“爷?”孟敬上前,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子爷碰钉子。
穆匀珑低头沉吟。就这样走了吗?平日他决策果断,绝无犹豫;但此刻的心情却像地上扫帚划出来的线条,盘根交错,理也理不清。
然而,在看似没有章法的线条里,明显地浮现她写出来的三个字:
郁相思
才识相思,就已相思。穆匀珑凝睇那名字半晌,脸上逸出一抹温煦的微笑,抬头望向屋子,随即大步走出了竹篱笆。
第二章
青檀镇上,沙记药铺。
沙满福站在柜台里,以警戒的眼光打量那位从京城来的贵气男人。
呵,骑黑马、带随从很了不起吗?就可以站得如此靠近小思妹妹吗?
“满福哥,”软腻的声音带着疑问。“这好像不是波罗檀香。”
“就是铺子最贵的波罗檀香啊。”沙满福弯下腰,用力嗅了嗅铺在纸上的香粉。“是我亲自去仓库拿,亲手花一个时辰碾研出来的。”
穆匀珑伸出手指,轻轻拨散细致的香粉,又将沾了香粉的指头凑到鼻际嗅闻,肯定地道:“这是南方山区所产的粗白檀。”
“你别胡说。”沙满福很不满地道:“我怎会拿次货欺骗小思?而且唐家都交代了,为了印出最好、最香的寿字,一定要用最上等的香粉。”
“满福哥,你要不要瞧瞧拿出来的罐子?”郁相思婉言提醒道。
“我从小学习药理,能辨别上千种药材……”沙满福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抱起一个陶罐,随意瞄向上头写的文字,突然眼睛一瞪,大惊失色。
“哎呀!我还真磨错了!小思你等等!”
他头也不敢抬,忙抱着陶罐,掀开后头的帘子跑掉。
郁相思抿唇一笑,熟练地折起纸张,包起香粉。
小小的药铺里,尽是浓厚的药材味道,身处其中,甚至很难闻出眼前茶水的味道;但,她却闻得到身边男人独特的冷冽阳刚气味。
他忒大胆!就这样放胆地凝望她,说话动静之间,视线须臾不离,像是一条紧紧纠缠的线,透过他幽深的黑睁,瞬间缚住了她的心。
山间小镇,难得一见俊伟男子,说她不脸红心跳是骗人的;而与他谈香,更是如遇知音,从来就没人能跟她聊得这么深入,哥哥不能,满福哥不能,他甚至能辨出她头发上淡不可闻的木犀花香……
她默默写下名字,心里只想着缘尽于此,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他竟坐在路口的大石头上,面带微笑在等她。
然后呢?他寻香而来,买香而去,终究是个过客罢了。
“田公子,你别误会满福哥。”她定下心,觉得自己应该做些解释。
“他不是故意蒙混,他真的是拿错了。”
“我明白。”穆匀珑十分理解。能磨上一个时辰,闻着截然不同的香味还没发现拿错了,这位沙掌柜真是学艺不精。
“郁姑娘是要搀檀香来印寿字?”他转而问道。
“是的。”
香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