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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不奉召入宫,反倒带着你们俩连夜离京,恐怕尚未走出东门道,便要被谨妃安排在那儿的人马逮住。到得那时,赔上的是三条性命。”
辛守余抿唇不语,神情有些儿倔强,有些儿迷惘。
杜正枫叹道:“你阿爹人称『神算子』,一生心血全用在钻研灵艺五术上头,旁人以为他能知天命、释因果,能替人转祸为福、化险为夷,其实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运与果都不是绝对的,绝对的是善与恶。
“要为善、要作恶全操之在己,要进、要退也在己,要孤注一掷、要束手就擒同样也在己,灵艺五术所展现出来的,仅是当下的一种状态,像是给人提个醒儿,该小心什么,该注意什么,又该去反省什么……”
略顿,他轻扶美髯,目光在年宗腾专注的黝脸上停留了会儿,又转向辛守余,“你对你阿爹想是有些儿不谅解,以为他既是神算,就该为自个儿趋吉避凶,而非坐以待毙,你心里头好生迷惑,是不?这事儿,这位年家兄弟之前同伯伯提起过。”
闻言,姑娘的雾眸倏地瞄向沉默否言的男子,他举杯饮茶,茶汤冒出的团团白烟朦胧他的五官,她没法儿望进他的眼,没法儿猜测他在想些什么。
一旁,老人缓缓又道:“守余儿,以你的聪颖,难道还瞧不清楚,你阿爹并非坐以待毙,他要争的,就是你和倚安能逃出生天,对他而言,这便是颠险当中求得的大吉,你该要懂得……”
吉在险中求。脑门一凉,那瞬间醒悟的感觉沿着后颈窜至背脊,周身肤穴宛受针扎,这滋味不好受,但来得好,她就需要这么疼痛一番。
这也是情吧!她敛眉,微微牵唇。
原来,阿爹钻研一生、她沉醉十余载的东西,古往今来,变来变去,全都是一般模样,那些测古今、卜吉凶、断祸福的灵艺,一门比一门还要精深、还要耐人寻味,机关算尽,最后的结果却全凭己心。
因为情在心中。对人之情,对物之情,对事之情,就算能知古今、测成败,当下要如何抉择,全在人心。
想得有些出了神,她放开那两张方纸,小手搁在茶杯上,下意识转动。
屋中沉静,角落炉火架上的陶土大茶壶发出的咕噜声响显得格外清晰,两头虎斑犬此时就蜷在门坎边,眼珠黑溜溜,瞧起来无辜又温驯。
老人假咳了咳,忽地打破沉默,慢条斯理地道:“你阿爹相人的本事教我好生佩服,临危托付,他没要你们姐妹俩来找我,我心里原是纳闷又气恼,可见着这位年兄弟,大致也明白你阿爹的想法啦!”
阿爹还有什么想法吗?辛守余不甚了解,小脸迷惑。
年宗腾亦是暗暗吃惊,立即联想到之前在辛守余身上找到的那封书信,里边,辛爷提过欲将自家大闺女儿许配给他的事。
“杜老前辈……”他不知杜正枫是否晓得此事,若教老人道出,恐怕对姑娘家不好,往后两人见面就更不自在了。
老人瞥了他一眼,美髯下的唇弧有着赞许意味,朝辛守余继而又道:“他为了你阿爹这朋友也算煞费苦心,先是托人在京城里明查暗访,连宫里都藏了埋伏,你阿爹出事,我欲要寻你们二人,早想向朝廷辞去御医司里的职务,这位年兄弟安排在后宫的人恰来与我接头,说是你们姐妹现今已到武汉,后来,我又在京城东门道的富贵楼与年兄弟一会,谈了些话,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随他到此,准备在这儿养老啦!”
辛守余越听越惊,没料想年宗腾竟为她与倚安做了这么多事,心湖泛波,动荡不已,她调过头看向他,幽眸直勾勾的,瞧得男子黝脸暗烧,不能躲避。
“腾哥,你、你什么也不提……”只默默地护着她和倚安。他做得够多了,他待她的恩、待她的好,要她这一辈子该如何偿报?
年宗腾有些慌急,不太懂得该怎么应付她那样的眼神。
“这几日我不在行会,走往京城一趟,便是为与杜老前辈一会,也和长年在宫里的一位朋友私下见过面,探听一些宫里消息,我不是不说,是想……待顺利接来杜老前辈之后,你与他相见,自然就知道了,也用不着多提。”
不想多提的事还不仅此件,他动用了江湖上的关系,一直在追谨妃安排在宫外的杀手组织,许多事便如滚雪球般,越接近核心,答案越是惊人。
在他的认知里,江湖上的事是“男人”的事,她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只管躲在他这个“男人”身后,他来守着她、保护她,这便对了。
大口大口地饮茶,浑不觉烫似的,他把整杯灌得精光,放下茶杯,姑娘泛雾的眸子仍瞬也不瞬地望住他,害他险些倒呛。
唉唉,别拿那般眸光看他呀……他心跳得太快,脑子快如火炉上滚烫的开水,烧得头晕目眩,说不准又要在她面前出糗。
撇开脸,年宗腾握着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听见老人对着辛守余道:“对了,你阿爹的骨灰现下就安置在京师城外的『广安塔』,你是他大闺女儿,还得问你意思,是要帮他迁来此地亲身供奉,抑或有朝一日,你要返回京城?”
听到“有朝一日”、“返回京城”几个字,年宗腾咳声顿止,炯目瞠得圆大。
她要走?她不是想走了,带着倚安在武汉长久住下?
况且回到京城,那儿又有谁在等着她?
心里焦急,他掀唇欲言,辛守余却激动地扯住老人衣袖,“杜伯伯,我阿爹……我阿爹他、他的骨灰是您给安置的?”问这话时,她尽力控制语调,眼眸已流出两行泪来,“阿爹要我带着倚安连夜离京,我把倚安带出城后,又偷偷一个人溜回城里,知道阿爹在宫里出事,我原想留下来找他的尸身,可是又担心倚安……”
她小口小口地喘息,她擦去流至下巴的泪,眼中却冒出更多,是喜极而泣。
“杜伯伯……我很感激,我、我很感激……”
老人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微微笑道:“办成这事的不是伯伯。你阿爹被运出宫烧化后,一名宫里的小太监曾受过他恩惠,偷偷将他的骨灰坛带回宫里供奉,这事原也难查,全赖这位年兄弟帮忙,才取回你阿爹的骨灰,将他安置在广安塔,也是年兄弟给办妥的,你该感激的人是他。”
还有什么事,是他未替她做的?辛守余合起双眸,长睫沾泪,蠢蠢欲动的一汪情怀几要把持不住了。
此时此际,太多言语哽在喉间,她无法一一道出。
大恩不言谢,她对他除了感恩外,还衍生了男女间的情爱,他为她做了这许多,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掀开眼睫,雾眸似有千言万语,再次凝视着端坐一旁的黝黑男子。
唉唉,别再这样瞧他啦!像是来了成千上万的蚂蚁,在他身上爬呀蹭的,连心窝都骚痒不已……年宗腾开始觉得坐立难安了,搔搔头、抓抓耳,跟着又抚着微捺的双颚。
蓦地,他站起身躯,“我、我把茶壶拿去加些热水。”巨掌一抓,差些没将那只小茶壶的提手握断。
他略嫌狼狈地咧嘴一笑,刚转身,窝在门边的两只虎斑犬忽地抬起头,往三合院外瞧去。
外边,一头骡子拖着满载干柴的板车在院外停下,赶着骡子的老翁抬高宽边的斗笠,朝里边嚷着:“杜神医,咱在半路捡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傻丫头,您给治治,也不知这丫头得了啥儿毛病,一问三不知,只说要找什么撑船大哥,还有什么……什么熟鱼的?”
屋里的人闻声迎将出来,和干柴一块窝在板车上的小姑娘见状,倏地跳跃而下,欢喜唤着:“守余!守余——”
“倚安?!”辛守余错愕万分,下意识接住妹妹扑来的身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辛倚安没回答她的话,因眼角余光已瞄到姐姐身后的美髯老人,更是欣喜惊呼:“伯伯!你在这儿呀!伯伯,你来瞧守余和倚安吗?伯伯——”她小脸因兴奋而通红,从姐姐怀里跳到杜正枫怀里,紧抓着老人衣袖又叫又跳。
老人呵呵笑着,和辛倚安闲话家常,好脾气地回答她连珠炮的问题。
赶骡子的老翁跟着笑叹:“原来是您家的旧识,那倒巧啦,还好教咱儿捡到,要换作别人,都不知要载到哪里去了?”
老翁话刚落,年宗腾双目陡锐,猛地大叫:“进屋去!快!”同一时际,他飞身疾驰,迅雷不及掩耳奔向老翁,将对方整个抱起,又飞快奔回,他长腿勾带,两扇屋门在身后“砰”地紧闭,下一瞬,屋外“啄啄”声连响,三、四根羽箭由门外钉入,露出一半尖锐箭头。
“哇啊~~咱的骡子呀!天老爷……”老翁骡子的肚腹被三根羽箭射穿,哀鸣几声,已倒地不起。
“是谨妃的人?”辛守余拥住辛倚安,急问。
“伏低。”年宗腾神色凝肃,长臂暴伸,忙将姐妹二人揽近。
鼻中嗅到焦味,射来的羽箭上点燃了桐油,两扇木门已然着火。
风助长火势,白烟顿起,年宗腾眉心更拧,心中清楚再过不久,整座三合院便要陷入火海。
“往后门去!”他大喊,一臂挟着双腿发软的老翁,一手揽住两个姑娘。
杜正枫边咳边嚷:“没有后门。快往左边的门走,通到左翼屋子,咳咳咳……那里有门可以出院子。”
年宗腾跟在老人身后,刚穿过一房欲往左拐,一支点火的羽箭“飕”地射破窗子,正巧对住老人颈侧。
辛守余与辛倚安同时惊叫,瞬间,年宗腾长腿疾扬,“帕”地厉响,将那支淬满桐油的羽箭倒踢出去。
“你的靴子着火了!”些许桐油沾在他靴头,火跟着烧起。辛守余心惊胆跳,挣开他的臂膀,蹲下去便要用手去拍熄,却被年宗腾硬生生拉住。
“会受伤的!”
“你才会受伤!”她嚷回去,眼眶通红,又固执地要蹲下身。
年宗腾头一甩,抬起另一只脚在着火的靴上踩了两、三下,再次紧抓住辛守余,吼道:“快走!”
四周越来越热,木材燃烧声越来越响,烟起得极快,呛得人眼泪直流。
“就到了!”杜正枫叫道,抢开通往左翼的房门。
“等等——”年宗腾厉声提点,已然不及,门一开,火舌夹着巨量浓烟倒窜进来,若不是年宗腾反应惊人,立即将门踹回,遂又运劲踢动一只农家常用来贮水或腌菜的大陶瓮压住门板,杜正枫全身上下,恐怕不是只有美髯遭毁而已。
退路被封,火舌四窜,看来冲出去拚斗一场,或者还有些胜算。
“不要!”真是心有灵犀吧!辛守余似是看穿他的思绪,小手紧扯住他,深深望进他黝瞳里,“不要!”
年宗腾恍若未闻,沉声道:“记住,等会儿跟在我身后出去,一到门外就往院后跑,我会设法挡住对方。”他现下担心的,是不知对方有多少人马。
这事太过蹊跷,前几日由京城回武汉途中,他才与那个杀手组织的头儿见面,彼此深谈过,交换了条件,对方现下是反悔吗?
辛守余摇头,拚命地摇头,“不要!”
“听话!”他忽地凶狠起来。
“不要!”
“放手!”
“不要!”
一嚷,她目中又流出两行泪来,眸光却瞬也不瞬,“要挡,我跟你一起挡。”
这姑娘到底在说些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娇娇弱弱,教他捧在掌心里呵护都来不及,她想帮他挡什么?
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