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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看不见的细甜滋味,藏在那白白的粉糕里呢。
吴县衙门,知县大人陈敖正在审理案子。
衙门外挤满人群,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瞧。陈敖上任四年以来,苏州老百姓最爱看知县大人审案,因为陈大人不畏强权,不收贿赂,不讲关系,每件案子秉公处理,为小老百姓仗义执言,总是教人看的大快人心。
惊堂木拍下,陈敖脸色严肃地道:“王彪,你状告秀才唐少楠勾引你家嫂嫂一事,方才几个证人都说清楚了,唐秀才三年来到王府授课,皆在书房教你侄儿念书作文,根本没跑到卢氏的房里,何来奸情?”
“我家娘子在嫂嫂房里看到唐秀才的诗文稿,这不就是证据吗?”
陈敖笑着拿起一张纸,扬在手上道:“那么本官给你这张文稿,你拿去丢到房里,本官也和你嫂嫂暗通款曲了?”
“大人,小的不敢。”王彪口气虽屈服,脸色还是十分悍然。“我家嫂嫂和唐少楠诗文往来,语气暧昧,我当叔叔的几度劝说,嫂嫂依旧不听。为了维护门风,小的也只有告上唐少楠,请大人制裁这个无耻淫贼。”
跪在旁边的一个少年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才无耻,想夺我爹爹的财产!故意害我娘和恩师。”
王彪凶神恶煞地喊回去:“你这个无知孩儿,是那个穷秀才要谋夺你爹爹的房舍和田产……”
“安静!谁敢咆哮公堂,打二十大板。”
陈敖拍下惊堂木,他对案情早已了如指掌,如今就是要下个令人心服的判决。
“卢氏,你丈夫过世多久了?”他和颜悦色问道。
卢氏低垂着头,声音喑哑地道:“十年。”
“为何和唐少楠诗文应答?”
“他……他诗写的好,民妇也读过诗,他写给我,我就回了。”
“好。”陈敖点点头,又问道:“唐少楠,你是否中意卢氏,所以写诗赠她,表达你的心意?”
“回大人,是的。”唐少楠毫无惧意地大声回答。
观看的老百姓一声惊呼,秀才爱寡妇?这场戏是愈来愈好看了。
“呵,既然郎有情,妹有意,双方又没有其它婚约,如此才子佳人,正好配成一对……”
“大人啊!”王彪嘶吼道:“我嫂嫂该为我死去的老哥守寡呀,一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这道理你也该知道哇!”
“你说的很有道理。”陈敖露出微笑,那张娃娃般的脸孔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王彪,所以呀,万一不幸你早死,你的妻妾当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
“大人怎么咒我呢?”看到陈敖语气转缓,王彪心情放松,果然他去知府大人那儿活动活动,陈敖也要卖他的面子了。
“哎呀,本官怎敢咒人?那转个边儿,本官这么说吧,若你的妻妾不幸早死,你也要为她们守节,终生不再娶喽?”
“男人守什么节呀?妇女守节,才是天经地义,不然朝廷为何鼓励设贞节牌坊?这是教忠教孝,感化人心,宏扬我大清王朝的仁德风气呀!”
“没错。你果然明白朝廷的苦心,难得,难得!”陈敖点点头。“王彪你听着,如果你能为死去的老婆守节二十年,本官也会上表为你请一座贞节牌坊。可你这二十年,不得上妓院,不得娶妾,更要守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拿把刀子划花了脸,免得女人见到你这张还算英俊的脸,抢着要嫁你为妻,坏了你的名节。”
“这这这……”王彪感觉不妙,他好像要中陈敖的奸计了。“大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大男人的,要什么贞节牌坊?”
“是呀,你大男人都嫌累赘,那女人要那座石头牌坊做啥?”陈敖笑眯眯地说:“既不能拿来变卖,也不能拆下石头盖房子,为了这座怪物,一辈子孤孤单单的,送我还不要呢。”
衙门外传来如雷掌声,都是妇女百姓给予陈大人最热烈的支持。
陈敖满意地笑道:“男欢女爱,阴阳和合,这才是天经地义之事,否则你我从何处来?卢氏十年含辛茹苦,拉拔幼儿长大,死去的王家哥哥九泉有知,也该心存感激,让妻子另觅良缘,与有缘人白首偕老才是。”
王彪惊道:“不行!大人你不可以这么判,嫂嫂就算不要牌坊,也应该恪守女诫,遵三从四德,做儿女的表范。”
王家少年讲话了。“好,叔叔你提到三从四德,夫死从子,爹死了,娘从我,我要娘嫁给恩师,可以吧?”
“你这个不肖子孙,胳膊肘向外弯!”
“你当叔叔的从来不理会我和娘,现在娘要嫁人,你倒很关心了?”
啪!惊堂木用力一拍,陈敖收起笑脸。“谁也别吵。唐少楠,本官问你,你爱卢氏,还是爱钱财?”
“学生喜爱卢氏,平日教书卖文为生,不需要王家钱财。”
“男子汉敢言敢当,本官佩服。”陈敖在座上抱个揖,又转头道:“卢氏,你愿意嫁唐秀才为妻吗?”
卢氏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儿子,又看了唐少楠,最后红着脸低下头。“小儿已为民妇作主了。”
“好,唐少楠,本官命你择吉日娶卢氏进门,别忘了送张喜帖过来衙门,做为本案结案的凭证。”
“多谢大人玉成婚事!”唐少楠欣喜不已。
“大人啊!”王彪睁大眼睛,喊得惊天动地。“你不判他们的奸情了?”
“两情相悦,男未婚,女寡居,诗文传情,情投意合,幼子促良缘,恩师成继父,这是何等美事呀。”陈敖摇头晃脑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又一本正经地道:“本案从头到尾说得明明白白,这只是一段普通的男女恋情,王彪的告诉不成立,本案审结,大家都回去吧!”
外头的老百姓用力鼓掌,陈大人审案果然明快,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驳倒乱告秀才的王彪,否则卢氏孤儿寡母一点薄产,也要教这坏心叔叔侵吞了。
王彪忿恨起身,离去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陈敖一眼。
陈敖才不怕别人瞪他,更不怕上头的知府或巡抚大人翻脸,既然他们敢来关说案子,就表示这案子有问题,他天生嫉恶如仇,愈是有人走后门关说送礼,他愈是要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
他翻起下一张状纸,上头尽是歪曲的字迹,好不容易辨出文字,不禁笑斥道:“下一件案子,孙老七告邻居朱八哥偷采他家丝瓜,朱八哥反告孙老七放狗咬他,呔!又是他们两个!这种小事也要本官出面?传两位当事人!”
孙老七和朱八哥等久了,两个仇人一见面,立刻打打闹闹出场,衙役赶忙上前阻止,看热闹的老百姓笑声不断,现在不看审案,倒是看猴戏了。
陈敖刚审完大案,心情轻松,也不去喝止。他不经意地望向群众,在红男绿女之中,有一抹纤细的月白身影格外突出;她笑意盈盈,神情娇甜,正和她抱着的女娃娃说话,那小巧脸蛋透出红晕,真是像极了秋日红扑扑的甜苹果。
米软软来了?!陈敖心头一跳。她是他第一个认识的苏州姑娘,那时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低着头,红着脸,举止娇憨稚气,为他端出一碟状元糕,软腻腻地说了祝福话:“吃糕步步高,吃了状元糕,祝举人老爷一路平安上京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后来他果然中了二甲进士第二名,又被派任为吴县知县,上任第一个案子就是审理安居乐的冤狱案。这几年下来,他和安老板一家很熟了,唯独没机会和米软软说话,只有每晚他到丰富之家吃饭时,她会为他端来饭后茶点,仍是软腻腻地说句吉祥话,然后立刻躲回帘子后头的厨房。
那双端着茶盘的小手白白嫩嫩,好像是软绵绵的状元糕……
“大人?”书办见他发呆,忙提醒道:“大人,孙老七和朱八哥到堂。”
“喔。”陈敖回过神,惊堂木一拍。“审案了。”
米软软放下安心心,笑道:“心心,你好胖,姨抱不动了。”
“姨,再看看,大人好神气喔。”安心心扯了米软软的衣摆。
“心心,我们送饭给陈大人,就该走了。”
提到陈大人三个字,米软软的笑容变得羞涩。这个陈大人呵,似乎永远长不大,几年前是这张娃娃脸,几年后还是像个生嫩的书生秀才。不过,人不可貌相,人家可是吴县的地方父母官,也是多少苏州姑娘心仪的对象呢。
米软软抿唇微笑。很久以前,她躲在帘子后头瞧他教训白吃白喝的流氓,心底就记下这个人了;后来他来到苏州为官,她更喜欢躲在帘子后头,看他专注吃饭,每当他放下碗筷时,她会为他送上点心,再躲回厨房,注视他品茶的神情,或是看他咂嘴舔舌吃下一块甜糕,拍拍肚子,打个饱嗝。
陈大人很可爱呢,她喜欢看他开心吃饭的模样,但只是偷偷看,她可不好意思面对他;为了避免待会儿打照面的尴尬,她还是赶紧送饭进去吧。
“请问这位差大哥,我帮陈大人送饭来了,要交给谁呢?”她退出人群。
“啊,是米姑娘。”那位差役看到米家小厨娘,笑咧了嘴。“我帮米姑娘拿进去,可大人还没退堂,一时走不开……”
“差大哥你忙,我自己来就好。”
牵着安心心,米软软挽紧食篮,顺着衙役的指示,走过一条小走廊,绕过几个弯,来到衙门后头的最后一进院落。
陈敖没有官舍,他一个人住在衙门里,米软软踏进厢房,打量有点混乱的房间,不觉红了脸蛋。
床上棉被没摺,几件衣服随便搭在椅背,书案散放着纸卷和书本,地上叠着两只旧布鞋,还滚落了几团捏皱的纸丸子。
“脏脏!”安心心跳进房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陈大人没有夫人帮他打理,当然脏了。”
“心心扫地。”安心心从门板后面抓出一支扫帚,笑呵呵地去推纸丸子。
“心心呀,别玩陈大人的东西了。”
米软软说归说,还是掩不住好奇心,放下食篮,看到茶几上摆放剪刀和针线,又多看了几眼。
男人也会拿针线?米软软看到几截毛掉的线头,噗哧一笑。她知道陈敖一定试了很多次,却是怎样也穿不过针孔。
她再拿起旁边的衫子,翻看检查,原来是袖口的缝线松掉了。
她一向擅长女红,缝个袖圈儿不是难事,她拿剪子铰掉线头的毛边,以指头抿了抿,灵巧地穿过针孔,打个结,再密密地缝起衫子。
好像是做什么坏事似的,米软软心头扑扑乱跳,一张俏脸如滚水一样沸腾,烧得她沁出汗珠,手上的动作也更加快速了。
“金针儿,我爱你是针心针意,望的你眼穿,你怎得知,偶相缝,怎忍和你相抛弃……”
陈敖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小曲,手上摇着红缨帽,当作扇子搧凉,一踏进屋子,一颗心咚地一跳,再也哼不出一个字。
米软软及时扯掉线头,放下衫子,低了头不敢说话。
“是米米……米米米姑娘……”饶是陈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此时乍见粉嫩嫩的状元糕姑娘,还是教他心如打鼓,乱掉方寸了。
“陈大人,我给你送饭来了。”米软软仍是低着头,脸上红晕如醉。
“啊,谢谢你!”陈敖也不敢看她,又是搔搔头,又是不自在地扯平官服,总算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放好红缨帽。
“大人公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米软软转过身唤道:“心心,走吧。”
“嘻,心心画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