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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是皱得更厉害了,望了燕西,很盼望地等着他回话。燕西道:“我虽然常到白家去,但是也不常和他交谈的。这事除非另找一个人去说,不过……”说着,嘴里吸上一口气,现出充分踌躇的样子来。鹏振道:“我只找你去说一说,至于你再去转托哪个,我就不管。好在秀珠女士,为人极是热心,对我们姓金的,只要能帮忙,她决计没有不帮忙的。这件事,我就请你转托她,说我余情后感罢。”燕西笑道:“其实要去找她,不如让三嫂去。”鹏振道:“她怎比得你?她不过是亲戚的关系罢了。你……”鹏振觉得这以下不好说了,不能说是朋友的关系,会比亲戚还深些。因就顿了一顿,含糊着道:“你就努力试试罢,她自然也是要去的,双管齐下,自然更妙。现在你就去得了,你得着什么消息,也不必回家,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你去罢,你去罢。”他原是坐着的,他口里说着你去罢,燕西没有站起来,他倒站起来了。燕西笑道:“这也不是抢着办的事,何必这样急?”鹏振不管,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拉了起来。因道:“趁着条子刚下来,盐务署留我也好,财政部给我一个事也好,这回被裁,可以说是为了调动调动,我就不寒碜了。”燕西站起来,伸手搔了一搔头,又向他微笑。鹏振道:“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你只管走,这里李老板姐妹有什么说出来,我可以和你讲个情。”说着,便叫了一声李老板。白莲花走进来笑道:“你们的私下话,说完了吗?”鹏振道:“没有什么私话,不过我有一件事要他和我跑一跑罢了。”说着,向白莲花拱了一拱拳头,笑道:“两三个钟头之内,他准回来。你有什么事,他不会误的。”白莲花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还能干涉七爷的行动吗?”鹏振道:“不是那个意思,因为燕西到你这儿来,总是有什么约会的,约会没有完,我怎么好叫他走开呢?”白莲花笑道:“我们这儿,成了七爷半个家了,差不多天天来的,还有什么约会?”
在她这样说时,白玉花已经走了进来了,就不住地向她使眼色。白莲花笑道:“你别着急,不要紧的。三爷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事还得求求三爷帮忙呢,瞒着他干什么?”白玉花道:“你瞧,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说上这些个?”她说着这话,脸可就红了,远远地走了开去,坐在墙角一把小椅子上。鹏振看到,心想,在坤伶里面,白莲花那样斯文的人,已经是不可多得。不料白玉花的性情,比她姐姐还要温柔几倍,看起来着实可爱得很。她穿了一件白地花点子长衫,瘦瘦的,长长的,越觉得是亭亭玉立。她低着头,只管拿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指甲。燕西在一边,见他一双眼睛,只管射在白玉花身上,便笑道:“你不是催我马上就去吗?现在你倒不急了。”鹏振省悟过来,笑道:“哦哦!是,我先走,我在家里等着你的电话了。”说毕,匆匆出门而去。白莲花追着送到大门口。白玉花在屋子里,却向燕西一撇嘴道:“你们兄弟,都是一双馋眼。”燕西笑道:“怎么我兄弟都是一双馋眼?我老三看了你一会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白玉花低着声道:“你初见我的时候,不是象这一样的吗?”燕西哈哈大笑起来道:“那天初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呢?”白玉花道:“我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兄弟……”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抢上前一步,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笑道:“不用说了,下面这一句话,我完全知道了。”白玉花头一偏道:“别在这里胡闹了。你哥哥有事托你,你也应该去替他办一办才好。只管玩,什么正经事都放得下,这算什么呢?”燕西笑道:“得!我倒要你来教训我,我这就走了。”说毕,便满屋子张望,好像要找什么。白玉花斜着眼睛望他,只是发笑。好久,才道:“你不是找帽子吗?你今天就没有戴帽子来,大概落在白小姐那里了吧?你去会白小姐,顺便带着找帽子,再好不过了。”说毕,又是微微一笑。燕西知道她把话听去了,让她揶揄得够了,一转身便走。出门坐了汽车,就一直向秀珠家来。他看见秀珠,把鹏振的事实提了两句,秀珠便说:“已经得了玉芬的电话,知道是这一回事,这不值什么,我追着哥哥写一封信就是了。”
燕西见她已肯帮忙了,很是欢喜,坐着车子就回家来报信。刚到家门口,只见有一辆不认识的汽车,停放在那里,这是很少见的事了。是谁呢?心里如此想着,且不去找鹏振,先到客厅里去张望,看是谁人?在雕花玻璃门外,远远望去,便见有几个人影子在里面晃动,而且是一片的欢笑之声。燕西倒不料家里忽然热闹起来,赶紧向里面一走,看到第一个人,就让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拐走小怜的柳春江来了。这一惊之下,燕西向后一退,柳春江见他那种吃惊的样子,也是一愣。他等燕西站定了,然后抢上前一步,伸手和他握着,笑道:“七哥,久违了。”燕西猛然听到七哥两个字,未免有点刺耳。本来彼此的交情,并不见深,连见面用名号相称,都觉得勉强。现在忽然称起哥弟来,却有些突然。一看凤举、鹤荪在屋子里坐着,都很坦然的样子,自己也便镇静着,笑道:“我听说你到日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柳春江道:“回来有一个礼拜了。这里还有两位朋友,你认识吗?这位是贺梦雄,这位是余健儿。”说时,早有两个穿西服的朋友,迎上前来。燕西道:“我们认识的,我们认识的。”于是一一握了手。余健儿笑道:“我们这一来,你有点愕然吧?春江兄回国以后,家庭中是很欢迎的,听说很好,其实在这二十世纪里头,婚姻问题,本来只要主角同意,其余是不成问题。我们就劝他认府上作一门亲戚走,他自然是赞成,而且他夫人……”说到夫人两个字,声音低微极了,而且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也是想回来看看。梦雄兄和令兄电话一说,令嫂就马上要她来,我们这是前站先行,大元帅也就快要到了。”说着,哈哈一笑。燕西这才明白,今天柳春江也算新亲过门,他头里一声七哥,却是从这儿来的。他这话当然是不假,乐得做个好人。便笑道:“那我们欢迎极了。她……春江的夫人,我们就象兄妹一样,最好是……能来往更好了。”柳春江见燕西说得那样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得再逼他说,他是很窘的,掉过头来,还是和凤举、鹤荪谈话。大兄弟俩究竟是善于谈吐一点,根本上就不谈到小怜身上去,只谈些日本人情风俗。谈了一阵子,只听到外面过道上一片脚步杂沓之声,而且还有人说笑。燕西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女眷们,不曾有人介绍,未便进来,先偷看看这位恋爱使女的柳少爷,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燕西听外面有人起哄,自己也镇定不了,趁着柳春江和大弟兄们说得热闹,就溜了出来。走到外面看时,乃是阿囡、秋香、小玉、兰儿四人。燕西和他们招了招手,走上前问道:“你们看什么?有点不服气吗?”小兰向来老实,而且向来不敢和少爷说笑的,听了这一句话,脸先红了。燕西因客厅里有人,也不便再说笑。因低问道:“我还指望是大嫂他们出来了呢,原来是你们。”秋香嘴一撇,低声道:“小怜随便现在怎样好法,总是这里作使女逃走的,少奶奶们不怪也罢了,还能来欢迎她吗?”燕西摇着手,低低地道:“别瞎说,别瞎说。”说着,手向屋里一指。这时,门口有一声喇叭声,是汽车来了的表示。阿囡笑道:“来了。”一手挽着秋香,一手挽着玉儿,就向外面跑。燕西缓步走了出来。还不曾到大门口,早见一个穿白底红点子花纱旗衫的少妇,袅袅婷婷而来。燕西不觉想起去年见她穿花衣,笑她像观音大士的事,时光容易,人事大变,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小怜倒不象以前那样小家子气象,见着燕西,笑盈盈地早向燕西一个鞠躬,叫了一声七爷。燕西倒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叫人家什么是好?只是笑着点了一点头。秋香这班人,不容分说,已是一拥而上,有的握着小怜的手,有的牵着小怜的衣襟,都围着叫你好呀!可没有人称呼她什么。小怜却依旧姐姐妹妹的叫了一阵,问好的,答应好的,大家闹了一阵。于是大家簇拥着她向上房里走。这一番亲热,自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了。
第九十八回 院宇出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小怜到大门口的时候,还不觉察到情形有什么不同,及至走到大楼下那个二门边,只见两旁屋子里不象从前,已经没有一个人。大楼下的那个大厅,已经将门关闭起来了,窗户也倒锁着。由外向里一看,里面是阴沉沉的,什么东西也分不出来。楼外几棵大柳树,倒是绿油油的,由上向下垂着,只是铺地的石板上,已经长着很深的青苔。树外的两架葡萄,有一大半拖着很长的藤,拖到地下来,架子下,倒有许多白点子的鸟粪。架外两个小跨院,野草长得很深。小怜问秋香道:“花儿匠简直不管事了,你看,什么东西也不收拾收拾。”秋香道:“唉!花儿匠早辞掉了。前面院子这大地方,只有金荣哥一个人,他怎么管理得过来哩?”小怜哦了一声,眉毛皱了一皱,等她走到第二重院子时,正门关上,却让人由旁边小侧门内进出。这时,蒋妈由里面迎将出来了,她老远地便笑道:“小……”这一个小字刚叫出口,猛然省悟,现在人家是正正堂堂的少奶奶了,如何可以还叫人家当丫头的名字?心里一机灵,便笑道:“小姐,我的小姐,可把我想极了。”小怜笑着点点头道:“你很好,还是这个样子。”蒋妈笑道:“哟!我们还不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样子呢?”说着,迎上前,想要握她的手。猛然低头一看,见人家手指上,带着一粒钻石戒指,便将手缩回去了。小怜虽看到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装模糊当是不知道。
大家一齐进了里院,小怜道:“我先看太太去。”于是向金太太这边屋子来,一看那院子里,两棵西府海棠,倒长得绿茵茵地,只是四周的叶子,有不少凋黄的。由这里到金铨办公室去的那一道走廊,堆了许多花盆子。远望去两丛小竹子,是金铨当年最爱赏玩的,而今却有许多乱草生在下面。那院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金太太住的这上边屋子里,几处门帘子低放着,更是冷静得多。不过这个时候,小怜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屋子里面的老主人,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一阵。那脚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也有些抖擞不定。小兰抢上一步,掀开了门帘子让她进去。她笑着说了一声不敢当,那声音也是细微得很。她把一脚跨进了门,便见金太太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立刻浑身一发热,脸红了起来,远远地她就是一个鞠躬下去,口里极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对于小怜,是隔了一层关系的主人,她上次逃跑,虽然在大体上不对,然而与金太太无多大利害。现在她很阔绰地回家来了,对她私人言,也替她可喜。何况她又很谦逊,依然还用主仆的称呼。因之也就立刻站起身来,点头笑道:“好!很好。”接着,用了一句问行人的套话:“几时回来的呢?”小怜道:“回来一个礼拜了,早就应该回来请安的。”说时,身子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