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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约,佩芳吵起来,倒是名正言顺。在这种大除夕日子,弄出这些不堪的事情来吵,未免难为情。因此走到自己院子里,就很不在乎似的向屋里走。不料佩芳在玻璃窗里看见,连连嚷道:“别进来,别进来!”凤举想道:“糟了,又要吵。”还未曾进屋,先就嚷了起来,简直是不让我进房。于是只好站在房门外走廊上发愣。原来这个时候,佩芳正在屋子里盘她那一本秘帐,桌子上有现款,也有底帐,也有银行里的来往折子。这要让凤举进来撞见了,简直自己的行为是和盘托出,无论何人,这是要保守秘密的。所以老远地看见凤举,赶忙就一面关起房门,一面嚷着别进来。就在凤举站在走廊下发愣的时候,她就一阵风似的,将帐本钞票向桌子抽屉里一扫,然后关了抽屉,将锁锁上。这才一面开门,一面笑道:“吓我一跳,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凤举听他夫人说话,不是生气的口吻,这又醒悟过来,以为他夫人不让进来是别有原因,并非生气。也就连忙在外面笑道:“你又在作什么呢?老远的就不要人进来。”佩芳由里面屋子里已经走到了外面屋子,凤举见她穿的驼绒袍子一溜斜散了肋下一排钮扣,她正用手侧着垂下去,一个一个的向上扣。凤举道:“不迟不晚,怎么在这时候换衣服呢?”佩芳道:“我原是先洗了澡,就换了小衣了,因为穿得太不舒服,我又换上一件了。”凤举是自己掩藏形迹不迭的人,哪里敢多盘问佩芳?只要佩芳不追究他昨天晚上的事,他已算万幸,所以换了一件衣服,他就走了。他的年款本来是东拉西扯勉强拼凑成功的,有一部分是在帐房里移挪的,总怕柴先生处之不慎,会弄出什么马脚,所以他自己总坐在帐房里以便监督。
他到帐房里时,燕西也在那里坐着,凤举笑道:“这里忙得不能开交,你一个闲人,何必跑到这里来?”燕西道:“何以见得我是个闲人?我也不见得怎么闲吧?这两天为了钱闹饥荒,我是到处设法。”柴先生听说,望了一望凤举,又望了一望燕西。凤举道:“你何至于闹得这样穷,今年下半年,你便没有大开销呀?”燕西笑道:“各有各的难处,你哪里知道。”凤举道:“你有多少钱的亏空?”燕西道:“大概一千四五百块钱。”凤举昂着头笑了一笑道:“那算什么,我要只有你这大窟窿,枕头放得高高的,我要大睡特睡两天了。”燕西道:“是要还的零碎帐,还有过年要用的钱呢!这一叠起来,你怕不要两千。”柴先生笑道:“不是我从中多嘴,我看几位少爷,没有不闹亏空的。这亏空的数目,大概也是挨着次序来,大爷最多,二爷次之,三爷更次之,七爷比较上算少。”燕西道:“这一本烂帐,除了自己,有谁知道?我想我的亏空,不会少似二爷吧?”凤举道:“往年你交结许多朋友,这里吃馆子,那里跳舞,钱花得多了,或者有之。最近这半年中,我没有看见你有什么活动,何以你还是花得这样厉害?”燕西道:“你不是说一两千块钱,很不算什么吗,怎么你又说花多了?”凤举这可不能说,我花了不算什么,你花了就算多,只得笑了一笑。
燕西本想向帐房私挪几百块钱。见凤举这种情形,他是有优先权了。随便说了几句话,先就抽身走了。且不回新房,把那日久不拜会的书房,顺步踏进去了。金荣拿了一床毯子,枕着两只靠垫,正在长沙发上好睡。燕西喝道:“你倒好,在这里睡将起来了。”金荣一骨碌翻身起来,看见了燕西,也倒不惊慌,却笑道:“我真不曾料到,七爷今天有工夫看书来了。”燕西皱了眉道:“你们倒快活!过年了,有大批的款子,又得拚命赌上几场。”金荣将那半掩的门,顺手给他掩上了。却笑道:“七爷为难的情形,还不是为了过年一点小亏空吗?这一点儿事,你何至于为难。”燕西坐下来,翻一翻桌子上烟筒子里的烟卷,却是空空的,将烟筒子一推道:“给我拿烟去。”金荣微笑道:“别抽烟,心里有事抽烟,就更难过了。我告诉你一条好路子,四姑爷手上,非常的方便,你只要到四小姐那里闲坐,装着发愁的样子来,他们一定就会给你设法。”燕西道:“你怎么知道四小姐有钱?”金荣笑道:“你是不大管家务事,所以不知道。这一阵子刘姑爷是天天嚷着买房,看了好几所了,都是价钱在五万上下。他要是没有个十万八万的,肯拿这些钱买房?四小姐是肯帮你忙的,这个时候,你问她借个一千两千的,还不是伸手就拿出来吗?”燕西道:“你瞧,我算是糊涂,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要买房,我就会一点也不知道。有了这样一个财神爷,我倒不可放过。”金荣笑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说我这主意不错不是?要去,你这就去,趁着四姑爷还没有出门,事情儿准有个八分成功。”燕西道:“我就信你的话,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我这就和四小姐说去。”说着,起身到道之这边屋子里来。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燕西这回前来正是机会,刘守华正好拿出支票簿来,签了一张一千二百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用铜尺来压着。燕西看了便笑道:“大家都好,只有我一个人闹穷。你瞧,你们这支票满屋子扔,看了真让人家羡慕。”道之道:“你嚷什么穷?柴米油盐的帐,哪样让你管了一天了?”燕西道:“你只知道那样说,你不知道大家是有进款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进款的。过了年,父亲若要不让我去留学,我就得到机关里去弄差事,不然,这个穷劲儿,我可是抗不了。”说着,向沙发椅子上一靠,叹了一口长气。道之对刘守华笑道:“老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哭穷,你知道他的用意吗?”刘守华笑道:“我不是诸葛亮和刘伯温,猜不到他此来什么用意。”道之道:“你不要装傻了,你要装傻,我就不必叫你刘守华,要叫你刘守财了。”刘守华笑道:“据你这样说,老七是和我们借钱来了。老七,你姐姐猜得对吗?”他这一问,燕西难为情起来,姐夫究竟是别姓的人,怎么好意思说借钱的话。因此他却十分踌躇着,不知道是直说好,还是不说的好。只这一犹豫之间,就把答话机会错过。燕西又不好补说,自己此来,可是借钱的,却只一笑了之。刘守华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多少钱用,我替你想点法子就是了。年青人都要这样,以为说没有钱用,就丢了面子,问人家借钱呢,人家答应,还是罢了,人家若是不答应,是加倍地难为情。可是要这样,就不是应时的手腕了。”燕西笑道:“你倒好象爱克斯光镜,照见了我的心肝五脏。其实我穷虽穷,勉强凑起来,对付着也就可以过年,倒是不敢闹亏空。”刘守华一番好意,经燕西这样一说,就不能再向前说。他不说,道之也是默然无语。燕西又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不过走出了道之这院子里,自己又有些后悔,刚才人家说得好好的了,只要我说出数目来,就可以照办,偏是当时又要什么面子,说了硬话,把现成的支票退回,这只好另想法子了。随脚所之,不觉就走到自己内室来。
这个日子,清秋在金家虽然过了许久,但是看他们家里过年,别有一种狂热的情形,看了倒是有趣。只有她是一个新嫁娘,一点事也没有,拿了一本书,正背着窗户看。燕西走了进来,见她看书,就笑道:“你倒自在!”清秋道:“我不自在怎么样呢?这里并没有我要作的事呀。但是我看你没有什么事的人,何以也忙得不亦乐乎?”燕西向旁边长椅上一躺,叹了一口气道:“唉!你哪里知道?”清秋道:“我什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痛苦吗?”燕西一时失神,把口气露了出来,现在要勉强掩饰,也是来不及。因道:“别的什么痛苦是没有,一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用钱,我想到消耗和别人一样,可是并没有收入,这事是很危险。”清秋先是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为了钱发愁,我看你这是第一次吧?你那每月三百元的月费,怎么用了?”燕西一拍手道:“靠那一点子钱,当然是闹亏空。可是闹亏空不算,还不让人知道。第一是父亲不能知道这件事。他以为一个读书的人,每月用这些钱,已经太多了,哪里再能说不够?”清秋脸一红道:“你为我花了钱不少吧?”燕西闹得图穷匕现,更是不堪,因道:“我有是有点亏空,但是相沿的日子久了。”说到这里,屋子外面,有人喊道:“七爷在这里吗?”燕西便问道:“谁?”那人听到答应,就进来了,原来是道之用的李妈。燕西见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心里就是一动,因问道:“是给谁的信?”李妈道:“是我们太太给你的,你瞧罢。”燕西拆开来一看,先有一张支票,射入了自己的眼帘。另外是一张八行,上写道:“你大概是很着急吧?想借钱,又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现在把一张空白支票,盖了图章送来,要多少钱,你斟酌情形去填上。时候不早了,填了赶快就去兑罢。我并不对人说,你放心。姐道之字。”燕西一见,不由得喜上眉梢,对李妈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待一会儿,我自己就会来。”李妈去了,燕西笑嘻嘻的,将支票向清秋脸上一扬,说道:“嘿!咱们正月里花的钱都有了,现在几点钟?”清秋笑道:“来了一笔什么意外的财喜,把你乐成这个样子?钟在你面前桌上,倒来问我?”燕西便将支票递给清秋看道:“天下放债的人,我看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了,将支票盖好了图章,倒让我们来填数目。四姐待我们总算不错的了。”清秋道:“这样子,你打算填多少数目呢?”燕西一手拿着支票,一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依我的意思,最好是填上三千。可是人家给我们一个大方,真填上那样多,又觉有一点子知进而不知退。”清秋道:“我说你什么事快活?原来是借到一笔钱。借钱是很不幸的事情,没有看见你,倒把它当了一件快活的事。你以为借了钱,不用得还吗?就是不用还,究竟也不算快活。”燕西道:“还自然是要还,但是有了钱,就救了目前的急,先快活一下再说。”于是拿了支票,就到桌上去填写数目。清秋赶过来,一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你可别胡闹,填上许多数目。你要知道,有多了钱,你也就是多花,不如写上几百就行了。正月里我没有什么可花的,你别要为我打算盘,你自己划算着,你要花多少,你就写上多少罢。”燕西笑道:“无论如何,我得写两千,除了还欠债,自己还要留几个钱用用。”说时,他已把数目填上。一看桌上的钟,还只四点钟,笑道:“行行行!今天银行里营业的时间,都延长到下午七八点钟的,这时候去,拿了钱,还可以买东西回来。”于是回转身,两只手握了清秋的手,一直问到清秋脸上,笑道:“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带来。”清秋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个条件,你把钱交给我,让我替你保管,你的意思怎样?”燕西笑道:“这不成问题,你不给我保管,我也要把钱放在你这儿的。难道我还能带着整千的款子在身上,到处去玩吗?”说毕,找了帽子戴上,就出去了。
出去了约有一个多钟头,他高高兴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