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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带子倒回去,”我对制片人说,“让我把那部分再听一遍。”
“好的,”他说,“稍等片刻。”
突然,那幢房子跃入了我的眼帘。我踩下刹车,咖啡晃出了杯子。车停下后,我瞥见了车道上的那棵日本大槭树和它旁边坐着的三个人。坐在两边的是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妇女,中间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莫里。
一看见我的老教授,我惊呆了。
“喂广制片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你还在听吗?……“
我有十六年没有见到他。他的头发更稀了,几近花白,形容枯槁。我突然感到我还没有准备好重逢——至少,我眼下还得先应付完这个电话——我希望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这样,我就可以再驶过几个街区,办完我的公事,做好心理准备。但莫里,这位我曾经是那么熟悉但现在又是那么陌生、那么憔悴的老人,此时正对着车子在微笑。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腿上,等待着我从车子里出现。
“喂,”制片人又在喊。“你在听吗?”
为了我们多年的相处,为了莫里曾经给予我的那份体贴和耐心,我应该丢掉电话,跳出车子去拥抱他,去吻他。
但我没那么做。我关掉了引擎,蹲伏下身子似乎在找东西。
“是的,我在听,”我压低嗓门继续同制片人在交谈,直到把事情谈妥。
我做了我最擅长的事情。我仍在关心我的工作,尽管来日无多的老教授在他门前草坪等着我。我并不引以为自豪,但这正是我所做的。
五分钟后,莫里拥抱了我,他稀松的头发擦过我的脸颊。我告诉他刚才我在找钥匙,所以在车里呆了那么久。我更用力地抱住他,似乎想挤碎我的小谎言。虽然春天的阳光暖融融的,他却穿着一件风衣,腿上还盖着毯子。他嘴里发出一股淡淡的酸味,那是正在服药的人常有的一种气味。由于他的脸凑得离我很近,我能听见他吃力的呼吸声。
“我的老朋友,”他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他倚着我摇晃着身子,始终没和我分开。当我俯下身去时,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肘部。相隔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能保持着这份感情,我感到十分惊讶。但再一想。正由于我在我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起了一堵石墙,所以我会忘记我们曾有过的亲密,我记起了毕业的那天,记起了那只皮包和我离开时他的泪花。但我没有流露出来,因为我在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我不再是那个他记忆中的赠送他礼物的好学生了。
我所希望的是,我能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蒙住他的眼睛。
进屋后,我们坐在一张胡桃木的餐桌旁,靠近一扇能望见邻居宅院的窗户。莫里在轮椅上不停地动,想使自己坐舒服些。他想请我吃点什么,这是他的习惯,我说好的。助手中有一位名叫康尼、长得很结实的意大利女人端上了切好的面包。土豆,以及放有鸡肉色拉。鹰嘴豆泥和小麦色拉的盘子。
她还拿来了药片。莫里朝它们看看,叹了口气。他的眼睛凹陷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颧骨也突得更出了。这使他显得更苍老——只有他笑的时候,那松垂的脸颊才像帷幕一样收拢起来。
“米奇,”他轻声说,“你知道我离死期不远了。”
我知道。
“那好,”莫里吞下了药片,放下纸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要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死亡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说。
虽然我还没有意识到,但我们的最后一堂课开始了。
那是我大学的第一年。莫里的年龄比大部分教师大,而我却比大多数学生小,因为我提前一年就高中毕业了。为了在校园里不显得稚嫩,我身着旧的灰色无领长袖衫,常去当地的体育馆打拳,走路时还叼上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尽管我不会吸烟。我开的是一辆水星牌的破车,震耳的音乐声从没有摇上的车窗里传出来。我竭力表现出粗野的个性——然而,莫里的和蔼吸引了我,而且,也正因为他没有把我看成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孩子,于是我释然了。
我上完了他的第一门课,又选了他的另一门课程。他是个打分很宽松的教授,不太注重分数。据说有一年,那是在越战期间,莫里给所有的男学生都打了A,使他们能获得缓役的机会。
我开始称呼他“教练”,就像我称呼高中的田径教练那样。莫里很喜欢这个绰号。
“教练,”他说。“好吧,我会成为你的教练,你可以做我的上场队员。凡是生活中美好但我又老得无法享受的东西,你都可以替我上场。”
有时我们一起在餐厅用餐。令我高兴的是,他比我还要不修边幅。他吃东西时爱说话,还张大嘴笑,从他满嘴的鸡蛋色拉和沾着蛋黄的牙缝里传出富有激情的思想。
他让我捧腹大笑。在我认识他的那段时间里,我最强烈的两个愿望是:拥抱他和给他一张餐巾纸。
教室
阳光从餐厅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硬木地板。我们在那儿已经谈了近两个小时了。常有电话打来,莫里让他的助手康尼去接。她把所有打电话来的人的名字记录在莫里那本黑封面的小登记簿上:朋友,默念师,讨论小组,想为某本杂志给他拍照的摄影师。显然,我不是唯一有兴趣访问他的人——“夜线”节目使他成了名人——但我还是对他有那么多的朋友而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些忌妒。我回想起大学时那些围着我转的“哥们”,他们如今在哪里呢?
“你知道,米奇,因为我是个快死的人,所以人们才对我感兴趣。”
你一直是个有趣的人。
“啊,”莫里笑了。“你真好。”
不,我并不好,我心里在想。
“原因在于,”他说,“人们把我视为一座桥梁。我不像以前那样活着,但我又没有死……我类似于……介于两者之间。”
他咳嗽起来,随后又恢复了笑容,“我已经踏上了最后的旅程——人们要我告诉他们该怎样打点行装。”
电话铃又响了。
“莫里,你能接吗?”康尼问。
“我正在接待我的老朋友,”他说,“请他们待会儿再打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待我这么热情。我几乎已经与十六年前离开了他的那个有出息的学生判若两人。如果没有“夜线”节目,莫里也许到死也不会再见到我。对此我没有任何正儿八经的理由,除了人人现在都会找的借口。我一心一意关心着自己的生活。我很忙。
我怎么啦?我问自己。莫里尖细、嘶哑的嗓音又把我带回到了大学时代。我那时视有钱为罪恶,衬衫加领带在我眼里简直如同枷锁,没有自由、貌似充实的生活——骑着摩托。沐着清风,游逛巴黎的街市或西藏的山峦——并不是有意义的生活。可我现在怎么啦?
八十年代开始了。九十年代开始了。死亡、疾病、肥胖、秃顶接踵而来。我是用许多梦想在换取数额更大的支票,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
莫里却又在谈美妙的大学生活了,仿佛我只是过了一个长长的假期。
“你有没有知心的朋友?”
“你为社区贡献过什么吗?”
“你对自己心安理得吗?”
“你想不想做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我坐立不安起来,我的心绪被这些问题彻底搅乱了。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我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为钱而工作,我会参加和平队①,去美丽的理想乐园生活。
然而,我在底特律一呆就是十年,受雇同一个报社,进出同一家银行,光顾同一家理发店。我已经三十有七,比做学生那会更有能耐,整天泡在电脑,调制解调器和手机里。我专门写有关富有的运动员的文章,他们一般对我这样的人也是很在意的。我在同龄人中已不再显得稚嫩,不用再穿灰色的无领长袖衫或叼着没有点燃的烟来作修饰。但我也不再有边吃鸡蛋色拉边长谈人生的机会。
我的每一天都很充实,然而,我在大部分时间里仍感到不满足。
我怎么啦?
“教练,”我突然记起了这个绰号。
莫里面露喜色,“是我。我还是你的教练。”
他大笑着继续吃他的东西,这顿饭他已经吃了四十分钟。我在观察他,他手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好像刚刚在开始学用手。他不能用力地使用刀。他的手指在颤抖。每咬一口食物都得费很大的劲,然后再咀嚼好一阵子才咽下去,有时食物还会从嘴角漏出来,于是他得放下手里的东西,用餐巾纸擦一擦。他手腕到肘部的皮肤上布满了老人斑,而且松弛得像一根熬汤的鸡骨头上悬着的鸡皮。
有一阵子,我们俩就这么吃着东西。一个是患病的老者,一个是健康的年轻人,两人一起承受着房间里的寂静。我觉得这是一种令人难堪的寂静,然而感到难堪的似乎只有我。
“死亡,”莫里突然开口说,“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米奇。可不幸地活着也同样令人悲哀。所以许多来探访我的人并不幸福。”
为什么?
“唔,首先,我们的文化并不让人觉得心安理得。我们在教授一些错误的东西。你需要十分的坚强才能说,如果这种文化没有用,就别去接受它。建立你自己的文化。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他们要比我——即使在这样的处境里——更不幸。
“我也许就要死去,但我周围有爱我,关心我的人们。有多少人能有这个福份?”
他毫不自怜自哀的态度使我感到惊讶。莫里,一个不能再跳舞。游泳。洗澡和行走的人,一个再也不能去开门,不会自己擦干身子,甚至不能在床上翻身的人,怎么会对命运表现出如此的乐于接受?我望着他费劲地使用着叉子,好几次都没能叉起一块番前——那情景真令人悲哀。然而我无法否认,坐在他面前能感受到一种神奇的宁静,就像当年校园里的清风拂去我心中的浮躁一般。
我瞄了一眼手表——习惯的驱使——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在想换一班飞机回去。这时莫里做了一件至今都令我挥之不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会怎么死吗?”他问。
我扬起了眉毛。
“我会窒息而死。是的,由于我有哮喘,我的肺将无法抵御疾病的侵入。它慢慢地往上跑。现在它已经侵蚀了我的腿。用不了多久它会侵蚀到我的手臂和手。当它侵蚀到我的肺部时………
他耸了耸肩膀。
“……我就完蛋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嗫嚅道,“嗯,你知道,我是说……你不会知道……”
莫里闭上了眼睛。“我知道,米奇。你不必害怕我的死。我有过美好的生活。我们都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我或许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别这么说,我紧张地打断了他。没人能预料——“我能预料,”他轻声说。“甚至还有一种测试的方法。是一位医生教我的。”
测试方法?
“吸几口气。”
我照他说的做了。
“现在再吸一次,但这次当你呼气时,看看你能数到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