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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嘉木-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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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神往。”
  “你晓得什么叫神往?”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神往就是想死了。”你小茶老老实实地说,她难看起来了,一脸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过那种日子,又通气又畅快。”
  “都是我不好。”小茶说,“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归我养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够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便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连她说出来的话,都仿佛很旧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饭吃就够了?”
  “真的。”
  杭天醉长叹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足。
  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过病?
  那么回去,找那个光芒四射的妻——怎么样?
  杭天醉浑身上下松松垮垮,便一点骨气也无了。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么快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
  农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给小茶送来,又给天醉发了话说媳妇不闹了,避过这一阵便可回来。但农历九月十九是观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烧香,保佑杭家人丁兴旺。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闹,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亲自送了去,才是心诚。
  原来观音菩萨在杭人心里是有三次诞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进香,蜂拥鱼贯,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前人曾有对联:“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百里接腊朝山,海内更无香火比;佛号观音。南摩时闻耳畔,亿万众同声念佛,世间毕竟善人多。”
  杭天醉骨子里不信鬼神,态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是想到能借此机会去三生石一趟。他与这块石头,真是久违了。
  杭人向曰:韬光观海,天竺观山。游天竺,但为那数十里秀色山峦,罗列青峰,从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灵骛峰、莲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窦峰、白云峰、天竺峰等。杭天醉和小茶要去的下天竺法镜寺,就在莲花峰前。这莲花峰与灵骛峰相接,山虽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顶上开散,犹如盛开的大瓣莲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饰”之诗。那高约三丈、宽约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莲花峰下,天醉让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镜寺,自己则消消停停地来到三生石前。
  现在,他又看到那首关于三生石的诗了:“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掉上翟塘。”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象的再见三生石的激动,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生。光天化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虽则多了城里无有的山意,但和许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夜梦里,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层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他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直到他感到了隐于山中的那份孤寂,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从前的三生石有两个人,他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却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结婚、偷情、纳外室,很快将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生活了。在这种生活里,他迷乱了一阵,然后,便是长长远远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澜,第一次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赵寄客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哪怕他此刻回过头去寻找,他赤着脚去追赶也无济于事了。这是谁让他落到这种境遇的?谁在冥冥中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中?杭天醉在那条长满了皂荚树的山道上怔住了。他被他自己的生活惊得目瞪口呆:去年此时,我还无牵无挂,今年此时,我竟然有两个女人了!秋日的阳光照在山路上,杭天醉的眼睛迷蒙了起来:前面白晃晃的是什么?是那个久远的银色之夜里的银色背影吗?那背影总也不回头,像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固执的梦。他惊声问道:“你认命吗?”
  那背影用他听惯了的熟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认!”
  从法镜寺出来时,山道两旁,蹲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们。观音菩萨的每一次生日,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狂欢节,他们要靠观音的余荫来度过他们的饥寒交迫的余生。小茶走了几步,拉住了天醉的袖子,悄悄地说:“快走,我看见一个熟人。”
  “谁?”
  “吴升。”
  “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和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
  “真是他。可怜,茶清伯把他辞了。那也是没办法。他这个人心术不正,他一直在缠你,是不是?没关系,行了行了,瞧你脸红的,好像真的就有了什么事情似的。我们走吧,他是不是头上还扎着块破布?我看见他了。我们就装作没看见他,走过去算了,免得碰上了彼此尴尬。真想不到,他没有去他的安徽老家,他竟然混到讨饭堆里去了。”
  十八日夜里,天醉携着小茶,去西湖边放莲花灯。旗营各个城门,此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杭人于十八日游夜湖,主要还是为朝山进香。善男信女,早在数日前就已准备了,至诚者都是步行的,由钱塘门沿着里西湖,直到灵隐天竺,二十多里路,沿途寺宇林立,香客逢庙烧香,见佛即拜,湖边路上,一路香火透达连绵,忽隐忽现,幻影憧憧如明如灭,竟也映出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之湖。
  那些不去西天拜佛的人们,事先则预定了游艇,约定了晚饭后登舟,到湖上荡漾。大游船可容十至二十人,中有大舱,可开筵席。天醉家的不负此舟,已经被家人用去了,天醉便雇了一艘瓜皮小艇,艇上除了舟子,只坐了他与小茶二人。
  此时的夜西湖,杭人开始放莲花灯了。灯以纸制,状似莲花,下托木板,并立一钉,上插红烛;灯燃花放,浮于湖中,或多或少,但须得双灯,用暗线接在一起,以图吉利。
  渐渐地,这黑丝绒一样的宽大的湖面上,莲花灯就布满了。微风吹来,心施摇曳,花灯亦摇曳。红火微星,楚楚动人,时远时近,时谷时峰,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谓夜静水寒,银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颗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渐渐地,便被这强大的世俗的美丽化解了。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样才好的吧,认命不是也有认命的道理吗?比如认命便可以放花灯了。况且,在他看来,每一朵莲花灯,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个人的魂儿,附着隐秘的欢喜与痛苦,化作了烛光,在这样自由的湖上和风中,无拘无束地荡漾着的。他仿佛听到,从湖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众生的祈祷,阿弥陀佛……他被这种又美到极致又虔诚到极致的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坐在另一头闲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爷何以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又见他手忙脚乱地找蜡烛,便问:“你找什么?”
  “快,那边有一只莲花灯被风吹灭了,你瞧它多可怜,它怎么没有和我们一样成双成对地放着花灯呢?快,划过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点起来。一只孤单单的花灯,还被风吹灭了烛火,那放花灯的人儿该多么伤心。怕此人也是个孤魂吧,要不怎么就放了孤灯呢。再划近一点,让我把它先捞起来,我看看,那里面写着谁的名字?”
  他一手捞起那盏花灯,往花心处看去,便一跳,怔住了。小茶问:“看到了?是谁啊?”
  杭天醉点了那花灯,把它重新放入水中。灯儿摇摇晃晃远了,汇入了灯海烛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长矛,小茶说话,就有点不客气了。
  “闭嘴。”杭天醉说,又对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浓,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红妆。红光,一会连成一片,一会又碎成万缕千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婉的幻象的美丽。杭天醉望着湖水。水下,便渐渐升上来妻子的面容。他真想问她,这也是命定吗?茫茫灯海中,为什么唯有你的这一盏飘向了我?你怎么也会写“莲心正苦”这样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还没走进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古琴声,这使他十分诧异,弹的偏又是杭天醉极熟的《西冷话雨》,这才发现,秋气渐深,秋雨绵绵了。
  从雕花楼空的窗框缝隙中望去,幽幽一盏暗烛,烛下一个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梳成松松的一个大辫子,正在轻挑慢拢。音流凝咽,欲言又止,无限秋思,尽在这样一幅夜图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伤,虚虚浮浮地,便飘上来一种别样的幽情。站在门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动作,又见绿爱停了琴,别过脸来,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张凄然的脸。这张面孔因为忧伤而沉静下来,不再那么热烈鲜明,在灯光的散落寻觅中,竟化为源陵古典的了。
  绿爱见了丈夫的归来,淡然地一笑,说:“回来了?”
  “回来了……”
  杭天醉到底做贼心虚,虚虚地飘过一句,就想进书房。
  却见妻子起来,用于毛巾为他擦头,以往也有这样的事情,总不免有几句怨词,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只是细细地用毛巾擦了他的头发,又一声不吭地走开。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态的温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书桌前,妻子却已把那把曼生壶双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来,婉罗……”天醉心慌,站了起来。
  “别说了,外面寒,喝口热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壶的手,手指长长的,指甲干干净净,红红的嫩嫩的,像肉体的触角。
  妻子却又返身去了客厅,又说:“我长久不操琴了,今日来了一点心绪,不知会不会吵了你?”
  “哪里哪里,”天醉连忙说,“我也是最喜欢听琴的,只是你嫁过来那么长时间,竟不知你还会这一门技艺呢!”
  “在上海的时候,父亲专门请了一位琴师,教我和哥哥。学的是浙派……”
  “这个我刚才在门口就听出来了,清、淡、微、远,这个境界,竟被你体会出来,想来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绿爱见丈夫有心,便接了话头,说:“我父亲说了,女孩儿学点琴,存一点幽情旷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学绣花要强呢。”
  “你父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韵,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让你学的浙派,也是极有道理。你没听古人有言曰: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里一松,便信口开河起来,又见妻子只对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说:“我是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还是得看你的吧。”
  沈绿爱也不推辞,正襟危坐,焚香视之,又弹了一曲《胡布十八拍》,竟然把个杭天醉听呆了。曲调,先是低沉徐缓,继而婉转哀怨,继而激愤,继而狂喜,继而哀痛,继而思绪万千,心如刀绞,最后把听的人和弹的人都裹挟进去,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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