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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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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子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子,‘事儿’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刚逃出了那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手打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报告你好消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幸福与温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中刚刚划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子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闪电打过,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
  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说:“你换换衣服,我一会儿再来。”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道静也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好像大病刚愈一样衰弱无力。停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余永泽一眼,低低地说:“谢谢你,不然,……可是活着也没意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在艰难险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见了一个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年轻的林道静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诉了余永泽。甚至连余敬唐打牌时她偷听到的话,也告诉了他。说到最后,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忽然迸放着一种刚强的、坚决的、和这沉默的少女绝不相称的光焰。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子,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过知县,现在告老还乡,敬唐还听他的话;而且鲍县长他也认识。我和父亲说说,也可以和敬唐说说,他们是不会怎么你的。对敬唐那一套把戏,你只管放心,他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表哥一走,小学校里还缺教员,我想你就留在这里教书。这样不是更妥善些吗?”
  道静歪着头默默地听完了余永泽的话,心里想:这个大学生不仅善良、热情,而且还挺干练。但是她却蹙着眉,摇摇头,带着年轻人那种任性的神气拒绝说:“不,我可不愿跟余敬唐这样卑鄙的人在一起。宁可饿死,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个读书人。……”余永泽微笑着,委曲婉转地反驳林道静。
  但是道静打断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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