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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大眼睛瞅着道静,木然的没有表情的神情,反而比哀哭更凄惨。“老家也回不去,要着饭,给打鱼的补网……”这女人似乎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学生,还不嫌她脏,不嫌她穷,于是喘了口气,轻轻摇晃着将要睡着的孩子,无力地说:“小姐,俺也活不长啦,孩子也快啦——病,没的吃……早知道,一家子死也死在老家呀。”
“不要紧。能够活下去的。”道静也喃喃着。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小狗吃牛奶的情景。她望望眼前这个干瘪的女人,又看看她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心里难过极了。
“唉,死了好,省得活受罪。叫洋人、有钱人享福去吧!唉,小姐,您是避暑来的吗?看,那边海滩上他们玩的多乐和呀。”
“不,不是!”这女人最后的两句话,像针似的刺了道静一下子,她顾不得再说什么赶快走开了。
破旧的帐篷,起伏的沙丘,咆哮的海涛,飒飒的杨叶,海滩上的小狗和洋伞,美丽得像仙宫一样的避暑别墅,别墅跟前“华人与狗不得通过”的木牌,……全闪电似的在她脑际旋转,她心慌意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杨庄。
第四章
“林先生回来啦?敝处靠着大海,风景无比,您就好好观光观光吧!”
林道静刚一回到关帝庙的住屋门前,余敬唐就从屋里迎出她来。他满面含笑,连那不住眨动着的眼皮,也像笑着。
没容道静开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诉道静:“今天一早,我就进城去见鲍县长啦。这位县长年纪又轻又有德望,我们是老同学,可惜他到省开会去了,没有见着。不要紧,您就暂且在敝处委屈几天,等他一回来一切好办。”
道静听了,望望余敬唐那黄瘦的窄脸默然无语。
余敬唐急忙解释道:“请不必着急,不必见外。您只管住在这儿等着。您不知道,我可是最爱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为难。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静说。这时,她心里七上八下糟乱得很——表哥表嫂不在这里了,工作又毫无着落,回北平吧,连路费都不够,而且回去后又怎么办呢?……她望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堆贝壳不禁出起神来。
“林先生,您千万别见外。将来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样要打扰您?”余敬唐说得那样诚恳,仿佛熟朋友一样,使得道静又稍稍踏实一些。半天,她点点头说:“谢谢您!鲍县长能够很快回来就好了。”
“那当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还没吃饭吧?早给您预备好啦。”他连忙唤着看门老头,“喂!老高头,给林先生端饭来呀!”
老头把饭端了上来,余敬唐就弯弓着背走出去了。林道静看着八仙桌上的白面烙饼摊鸡蛋,心里饱饱的,一点儿也吃不下去。
临离开北平前,她住在王晓燕家里的时候,曾嘱托了几个接近的同学和老师为她寻找工作。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北平托人寻找的工作没有消息,而余敬唐校长等待的鲍县长也消息杳然,道静开始对余敬唐那“哦,哦,不成问题”的乏味的声音感到了厌烦和怀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一问。”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他为什么留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鲍县长,他总问那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十天过去,当给北平的同学、老师写的寻找职业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余敬唐的“鲍县长”又总不见回来的时候,道静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郁,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为了躲避余敬唐的唠叨,为了打发这难过的日子,她就整日滞留在海边,和海做了亲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点早饭就到海边去。一看见那蔚蓝色的无边海水,看见海上闪动着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慰地贴在心上。虽然,她再没有刚来那天的兴致——吹口琴,拾贝壳,游山玩景,可是她还是热爱着海。不管它是风平浪静时,美得像瑰丽的锦缎,还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兽,她都整日坐在一块浸在海水里的巨大的岩石上,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一声“妈妈!”——自从王妈向她讲过了妈妈的命运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时时刻刻浮动着她的影子。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子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中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道静扭头一看: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她常看见,在海滩上,常见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蹓踧,可是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回去吃饭吧,留神把身体饿坏了。”青年和悦的声音好像对熟朋友说话一样,又说了一遍。他留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少见的,道静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跑走了。
从此,在海滩上,她常常看见那个青年学生的踪迹。有时他走近她身边想跟她讲话,可是,也许因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没有张口,慢慢地又走远了去。
在岩石上坐烦了,有时,道静也顺着海边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滨的游泳地方,走过那仙境般的别墅旁边。一天,她无意中又看见了那几个灰色的帐篷,望见了岩石后面的大柳树。这时,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树下补缀鱼网的女人和她的婴儿,就朝着帐篷跟前走过去。
“有个生病的补鱼网的女的上哪儿去啦?”柳树下不见了那个女人,道静看见几个渔人正在帐篷外面支着锅子做饭,她就走过去问其中的一个老头。
“谁?”老头扭过头惊异地瞅着道静,“这儿没有老娘们,你找谁呀?”
道静说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婴儿的情形。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孩子,还是个小子呢!前几天她抱着孩子一块儿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几个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一个女学生,怎么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她急急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着。
那瘦削的黄蜡般的脸孔,那鱼样的没有表情的眼睛,那没有奶吃哀哭着的婴儿,和那个披头散发呼喊着“还我孩子”的妈妈的形象,全同时混成一幅阴惨的画面,在道静眼前浮动起来。她觉得脚步发软、心头梗塞,但她还是奋力走着、走着,她是这样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学校,赶紧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鸽!停停!停停!”一阵嬉笑的喊声在什么地方喧腾着。道静抬头一看:沙滩上,躺在太阳下面的是一小群脱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们的身边,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样的大洋伞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静吓了一跳,刚要返身跑开,接着一个声音又喊叫起来:“护士!喂,白衣裳的小护士过来呀!我们累啦,过来给我们捶捶腿!”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这喊声一块儿送到道静的耳边。她明白了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为在附近除了她穿着白衣,没有第二个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笔直地朝这些人走了过去。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她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懔然地瞪视着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视的眼光,像袭来的一阵疾雨,公子们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蝉了。道静瞪着他们足有一分钟,然后庄重地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她刚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了刺耳的笑声:“好不害臊!”“好厉害的眼睛!”“小白鸽变成秃老鹰啦!”……
道静没有再回头。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涌流出来的泪水。
回到杨庄的村边,天色将晚,天气也变得阴沉了。道静疲惫地坐在沙滩上,又呆呆地看起海来。平日美丽安静的海洋,现在随着暴风雨的将临,变得狂怒而墨黑;滚滚袭来的惊涛骇浪也有如万马奔腾地咆哮着。她的心随着这突变的海洋也变得更加阴暗。她歪倒在潮湿的沙子上,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一伙公子哥儿们,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了起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是唐诗吧?”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道静身后悄悄传过来。
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子,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子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匆促中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院落。既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子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人粗嘎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中生。老余,你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子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胖子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