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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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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静也在昏暗中紧握住姑母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激动地低声说:“姑母,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可是,我恐怕——恐怕做不了。”
  “为什么?”姑母的声音又严厉了,“你不是愿意听我的话么?”
  道静不得不把遇到郑德富的事向姑母全说了。最后,她沉痛地似乎委屈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仇恨我……小的时候他还疼过我呢。他知道我的真姓名,在定县用的是这个名字。如果他……姑母,您看我怎么办好呵?”
  姑母许久不出声。听她匀净的呼吸,还以为她睡着了。道静的心却纷乱如麻。处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她感到好像堕到浓雾中,并且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狂风就要把她吹到什么不可知的地方去。听姑母久不出声,她终于忍耐不住地说了话:“姑母,……”
  “嗯,”姑母清晰地回答,道静知道她并没有睡,“闺女,先问问你,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郑德富的事么?”
  “嗯。你谈谈吧。”
  “父母剥削了他,但是,我并没有……我和他一样受他们的气。”
  半天,姑母才又说话:“但是,这是你这方面的理。要是从他那方面看呢——你是小姐,他是佃户。”
  这回是道静半天不出声了。姑母一句话好像当头一棒,使她感到热辣辣地刺痛,可是,也使她清醒过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很脏很臭,同时,又觉得十分委屈。因为这又脏又臭的衣服,并不是她要穿,而是那个地主家庭给她穿上的。于是道静不出声了。
  姑母好像体会了道静的心情,她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地说:“闺女,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明白啦。你知道我那小子永光吧,他可真是个刚强的小伙……他在大地主邢子才家当长工的时候,邢子才有个没出阁的大闺女爱上他啦。这闺女二十八岁了,邢子才挑来拣去还没有给她寻上婆家。她看永光长的强壮、利落,唉,我那小子欢眉大眼、口鼻端正的就是叫人喜欢呵,这么着,这地主的闺女给永光做鞋做袜问冷问热,对他可好哩。她时常偷偷地在永光的小屋炕上放上好酒好肉,好像小说里的狐仙女,永光夜里回到屋里见到这些东西好生纳闷。先前,管它三七二十一,他还吃。后来,他知道是邢子才的大闺女给他的,他就把这些东西扔到猪圈去了。他说,她是地主家的小姐,他们不是一个阶级。她对他天好,他也不能爱见她。其实呢,这大闺女为人也不坏,比起她爹,她对长工佃户可好多哩。可是不管怎么着,永光就是不爱她,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
  “姑母,您也把我看成地主阶级的小姐?”道静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姑母又紧握住道静的手,柔声说,“我那侄儿把你交代给我的时候,说你已经叛变了你原来的阶级,愿意革命,所以,我才把你当成我自己的闺女一般看待……好闺女,别多心,我说永光的故事不是说你还是小姐,我说的是,受压迫的人,对压迫他的人和那个阶级,他不能不仇恨。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呵。”
  这是一个少有的夜晚,也是道静有生以来内心斗争最激烈、最痛苦的夜晚。她自从受了卢嘉川等同志的教诲,又读了一些马列主义讲阶级斗争的书籍以后,她便自以为站到了被压迫的无产阶级一边;便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地变成了无产阶级。谁知,当她又住在一个地主阶级的家庭里,而且,无意中碰到了家中的佃户郑德富以后,这才暴露了她身上致命的缺点——原来,她的阶级意识是模糊的,她所理解的阶级斗争、阶级仇恨只是书本上的。郑德富为什么一个人流落到这遥远的异乡?为什么这样穷苦、凄凉?无疑地,是和林伯唐、徐凤英对他残酷的剥削有密切关系。而她自己呢?她是站在什么地位上的呢?道静躺在枕头上,听着姑母轻微的鼾声,沉痛地想道:“呵,我原来竟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幻想家,我所理解的阶级斗争竟是粉红色的或者是灰色的,而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是血淋淋的鲜红的呵!……原来,我的身上已经被那个地主阶级、那个剥削阶级打下了白色的印记,而且打的这样深——深入到我的灵魂里。所以我受不了郑德富的白眼仁,所以我讨厌他……林道静呵,你这是什么样的阶级感情呵?……”
  道静从来还没有进行过这样深刻、沉痛的自省。她痛苦地想着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剥削阶级的意识,就咬着牙不转眼地看着身边的姑母。她看出了,她是那样干净,那样清白,立场又是那样鲜明而坚定。她为什么能够这样?她并不认得多少字,也没有读过马克思的理论……原来,又是阶级的原因!
  她的受尽迫害的阶级,使得她能够正视现实,使得她能够洞若观火地了解阶级的意义。而她林道静呢,温情、软弱、害怕严酷的阶级斗争。她还没有撕去地主小姐的尊严,向被压迫的佃户低头……这时,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她幼年时候的好朋友黑妮,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还像当年那样纤瘦、那样俊美,还用那温柔的眼睛热情地看着她。童年时代的友谊立刻给了道静心上一丝温馨的感觉。可是她又陡然一惊!黑妮那温柔的大眼睛变了,它变成了可怕的没有一点黑色的白眼仁,它狠狠地盯着她,向她投射着仇恨的光……道静赶快睁开眼来,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
  “她在哪儿?还活在世界上吗?”道静又想起最后见黑妮时那一场悲惨的景象。她为什么那么悲伤的哭?她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把她赶到婆家去?为什么小小的只有七岁的孩子就当了可怜的童养媳?……这时,平生第一次,道静为了别人而仇恨起自己的父母来了。过去她恨林伯唐、恨徐凤英,那是因为他们对她不好;对她的生母秀妮不好。可是,和姑母谈话以后的这个夜晚,她才真正地感受了阶级仇恨的滋味,也真正地、深深地恨起地主阶级和一切压迫阶级。同时,也恨起自己身上被这个阶级所沾染上的污点。
  第九章
  清早,起床之后,姑母忽然发现道静灰黯的脸上有了一双陷下去的深眼窝。她惊奇地审视着道静,说:“闺女,你怎么啦?身上不痛快?”
  道静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姑母低声说:“姑母,我一夜没睡着——我、我……”她低下头来,两颗大泪珠滚到衣襟上。沉了沉才说,“您要相信我。我、我会彻底地把自己交给无产阶级的。……”
  姑母多皱的脸上,欣慰地笑了。她从来还没有对道静这样高兴地笑过。她拉住道静的手,看了看窗外和静悄的四周说:“闺女,难为你,你不恼我,反而……这就好啦。我那侄儿的话没有说错,咱们干革命就需要像你这样认真学好的青年人呵。可是,我还要问你,”姑母向窗外、门外望了望更加放低了声音,“王先生不是还叫你做点长工们的工作么,你做的可不算好。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道静不好意思地看着姑母,说:“自从碰见郑德富,我心里挺不踏实。本来想在陈……”她向对面屋里努努嘴,“在她身上下点功夫,可是,看她靠近东家,我又不敢了。”
  “闺女,”姑母轻声说,“就算靠近,她终究还是个做活的。看样子,她对你还算不错,也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地帮助他们。你可以先在感情上多和她接近,得机会慢慢启发她的觉悟。要能把这个人团结好,我看对你在宋家的工作有很大好处。不过,可不能性急,还要多加小心,这可是你锻炼的好机会。”
  道静连连点头。看着姑母在收拾她的小包,就着急地说:“姑母,您要走?那,有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和您联系?”
  姑母想了想,问道静:“闺女,你认识许满屯?”
  “认识。”道静有些惊奇,“您说的是那个浓眉大眼的赶车的?”
  姑母点点头:“是他。那好,你已经认识了他……”说到这里,姑母又警惕地看看窗外和听听四周——幸好对面屋里的陈大娘这两天因为文台的母亲生了病,天还不亮就进正院去了,所以道静和姑母说话很方便。姑母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他联系。听他的话。不过,可别露出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来。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你第一件事就是跟宋家把关系弄好,多留心他家的动静;第二件事就是跟陈大娘多接近点,要想法子争取教育她;第三件事呢,对郑德富要彻底改变你那阶级立场,不能叫他再恨你。虽说许满屯也许能帮助你解释解释,可是主要还得看你自己。”
  “姑母,您真好……”道静看姑母把工作交代得那么一清二楚,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心里想,她是多么精明能干啊。
  姑母走了,道静独自坐在屋里,立刻极力回想和许满屯——这个新认识的、将要领导她的同志的认识经过。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道静刚到宋家的第二天午后,她领着文台转到前跨院时,就在井台边看见了一个浓眉大眼三十来岁的健壮小伙正在打水。文台和她刚走到这里,他就招呼文台:“小当家的,千顷地一棵苗,你可别上井台上来!”这就是许满屯。他一说别来,调皮的文台一下子就蹿上井台。借此,满屯不打水了,他胳膊肘挟着文台,就和他打逗起来。道静看这个长工满有趣味,说的话又风趣又有点说不上来的讥讽意味。他逗文台说:“小少爷,赶明儿,你爷爷要给你娶几个媳妇儿呵?还不三宫六院——行,你们这院也够上六院啦,明儿你自己再盖个三宫吧。”
  “我不要媳妇!不要媳妇!……”文台笑着、跳着去和满屯比拳——这长工还会几手拳脚。他们玩得高兴了,早把道静忘在一边。可是当满屯偶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向道静一瞥时,道静感觉到在他和善的眼色中又有一种怀疑的眼色。她想和他说话,可是又不知怎么说好。而且他的怀疑的眼色也使道静不大高兴。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她没有一个熟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心里正一阵阵地感到苦闷和不安……这下好了,他是同志,姑母把她介绍给他,在这陌生的可怕的环境中,有了自己的同志,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所以道静送姑母走后,竟说不出来有一股愉快的感觉——自从来到宋家后,她还没有这么高兴过。经过这痛苦的一夜,她觉得身上好像去了一层疮疤似的,轻快了,脚步也矫健起来了。教完了学,她又领着文台到各处转游起来。她想找许满屯,可是许满屯不在。这些天他不是出车就是在外面忙着什么,很少见他在宋家呆着。于是,她便去找郑德富。她想这个穷苦的人,无论再给她多少难看的脸色,无论怎样瞧不起她,她都要忍耐,她要叫自己从心眼里爱他。于是,做好了一切精神准备,就出发了。
  道静的教师兼保姆的工作,使得她出来活动很方便。文台小,不懂事,每天教完了课,道静就领着他蹓踧,文台高兴,宋郁彬夫妇和老地主宋贵堂也高兴。他们最常活动的地区就是郑德富住的场院外面的树林里。这里有各种果树、小白杨树,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沟。文台一出场院的小门就欢快地跑去捉虫子,要不就上树摘杏儿。道静看他上了树,就悄悄地走回场院,走进郑德富的小土屋里——事先,道静已经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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