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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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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嘉川转回身来躺在竹榻上,双手抱住后脑勺,半天才回答:“别瞎扯!你不知道人家有丈夫吗?”
  “那个余永泽吗?去他的吧!他们怎么能够长久地合在一块?老卢,这一盘棋,你算没走对。”
  “不,我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眼泪,连想也不愿想。所以,我已经有意识地和她疏远了。”
  罗大方放下表,走到竹榻旁,严肃地看着他朋友的脸,声音柔和而恳挚:“你不要自己苦恼自己。我认为这并不关系到什么道德问题。就是你不爱她,她也不会同余永泽那样的人长久维持下去。”
  “又瞎扯!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卢嘉川闭上眼睛低声说,“他们俩的感情是很深的。而且……总之,我不愿意。”
  “不破坏旧的,怎么能够建设新的?”罗大方抢着反驳他,“你忍心叫这女孩子被余永泽毁灭了吗?你应当做摧枯拉朽的迅雷闪电,而不要做——做‘孔老二’的徒弟!”
  卢嘉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够多简单、容易……别说这些了,怪无聊的。”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长久地默不出声。
  罗大方回到桌边仍又修理起那只坏了的怀表。他不时偷眼望望卢嘉川仰在榻上的忧郁的面容,想用什么话打破这种沉闷的空气,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题目。
  “老卢,你不是把表送到当铺里去了?再说那只也太旧了。昨天,我在我父亲的抽屉里,翻到了这只金表,牌子很好,大概他还嫌不好丢下不要了,我权且当当钟表匠收拾一下给你用吧。”他翻着大眼瞅了他一下,看他仍不出声,他又说,“老卢,还记得吗?为小白,你劝我——‘爱情,只不过是爱情嘛。’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劝告你啦,你,难道你这个坚强的布尔塞维克,竟要为爱情痛苦起来了吗?……”
  “去你的,什么劝告!”卢嘉川从竹榻上一跃而起。他揉揉眼皮,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拂去了心上的愁闷,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会怎么样的,其实,这算什么……来,老罗,唱个歌子。你唱的《马赛曲》好听得很,唱一唱吧。”
  “不唱,咱俩的情绪都唱不出来。”
  于是两个好朋友就东拉西扯地谈起天来。卢嘉川热了,脱下西服上衣,一看衬衣的两个袖子破了两个大窟窿,他对罗大方挤挤眼笑着:“在你家里洗个澡行吗?别看有个同志送了我这身漂亮西装,可是衬衫、裤衩、袜子全都破得一塌糊涂,把你的给我换换。”
  “好啊!”罗大方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会儿,从里院走来了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女管家模样的人。她系着白围裙,卷着头发,样子精明利落。没等她进屋,卢嘉川赶快又穿上了西装上衣,藏起了那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破袖子。
  女管家托着托盘端来一壶热茶、几样糖果点心放在茶几上。罗大方装出严肃的样子对这女人说:“阿妈,谢谢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吴先生,他是老爷的学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就要在北平荣任厅长大人。”
  这女人赶快对卢嘉川深深鞠了一躬,殷勤地笑着说:“吴先生,您早来啦?天气热呢。”
  卢嘉川忍住笑,只好点头还礼。一边用眼使劲瞅着罗大方那个装得煞有其事的怪样子。
  “阿妈,天气很热。吴先生又有一点儿感冒,我请他在咱们家里舒舒服服的洗一个澡。你去预备一下,把老爷最好的衬衫、衬裤、袜子多拿出几套叫吴先生挑一挑换一换——人家在美国讲究得很,可要挑最好的喽。”他看着阿妈那种对卢嘉川的恭敬样子,最后加了一句,“他是老爷最喜欢的学生,阿妈要小心服侍呀!”
  阿妈喏喏连声地答应着走出去了。
  看她走远后,两人同声大笑起来。卢嘉川笑得抹着眼泪举着拳头:“小子!你哪儿学的这一套本事?”
  罗大方咧着大嘴笑着:“等我父亲回来,反正也找不到我了,叫他们口吐白沫骂去吧——坏小子、骗子、不务正业的赤匪……随便吧!你别小看这个阿妈,她可是我父母最信任的人——奴才的奴才。他们叫她监视着我,所以必得这样唬一唬她。”
  他们吃着、喝着,罗大方从书柜上搬下一个考究的留声机:“来,先听听唱片再去洗澡。”他打开唱盘,没有看就安上一张唱片,屋里立刻飘荡着一种软绵绵的娇媚的歌声:好哥哥,相信我!
  不要信——别人说……
  “他妈的,什么玩艺!”罗大方拿下唱片往地下一摔,唱片梆的一声立刻粉碎。他在一叠唱片里又挑了一阵,“他妈的,全是美国的靡靡之音。来,只好听听麦克唐娜的吧!”
  唱机放送着《璇宫艳史》里的一段独唱,他们听着,都含着微笑。听到后来,罗大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说:“要有那么一天呀,——咱们也大声地放放《国际歌》,大声地放放工农战斗者的歌曲该多好!”
  第二十章
  深夜里,许宁和罗大方还在沿着北大操场的墙边慢慢蹓踧着。罗大方把健壮的胳膊搭在许宁的肩膀上,他们边谈边走。月色清明,照出了许宁漂亮面孔上的兴奋颜色。罗大方呢,平日诙谐的玩笑态度此时半点儿也没有了,他好像个敦厚的大哥哥,在耐心地说服淘气的不听话的小弟弟。夏天的夜里,操场上三三两两漫步着的情人和朋友全消散了,他们俩还在不知疲倦地谈着。
  “老罗,你放心,我一定要说服妈妈和你一同去。我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正确地安排他的生活。……”
  “对!小许,我相信你会这样去做。……不知你怎么样?我要是一想到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心里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塞外去——‘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我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罗大方望望空旷寂寥的大操场,高大的红楼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矗立在夜幕中,他的心头激跃着昂奋的热情,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许宁的手。
  许宁也被他这种激情感染了。他凝视着罗大方那张宽阔而又异常慈祥的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雄伟,在黑夜中,他的浑身好像发着绚烂的光。……他想到他在南下示威时孝陵卫中的一夜,想到他平时在学校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对待自己舒适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视若敝屣的决然态度,尤其想到他对一个夺去自己爱人的人竟能视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怀,许宁此时的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惭愧。他看着他,半天才激动地小声说:“我要去说服妈妈——我感激你,老罗。……”
  “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
  罗大方的这句话,说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竟使得许宁长久地不能忘掉它。
  和罗大方分别以后,许宁确实是在想尽了方法去说服妈妈,同时也想尽方法说服他自己。但是妈妈从年轻就守寡,只有他这一条“命根子”,想说服她允许儿子去打仗那是很困难的。所以,到察北参战的同学第二天就要动身了,可是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去,还是不去。
  傍晚,他走回家去看妈妈。
  他的神情沮丧不安。最后一次——他必须再和母亲作最后一次的交涉。
  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懒懒地缝着袜底。一见儿子回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她就捏着袜底诉起苦来。花白的头发在头上轻轻颤动,捏着针线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来跟我商量走吗?唉,我这苦命的老婆子为什么还不死呀?——你三岁就死了爹,只留下你这么一条根。为了你,我才活在这人世上守着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带大。现在,你要远远的走了?那不行!”许老太太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着,刚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许宁打断她的话,就又急忙说下来,“看你现在是个又高又大的小伙子,小的时候,你可多病多灾,妈为你一个月总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觉。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愿再活了,吞了鸦片烟……”
  许宁实在耐不住了,把手一挥,打断了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妈,你这些话我听了总有百八十遍了。耳朵满满的,再也塞不进去啦。你为什么总说这些?我,我并没有忘掉你的好处。……妈,说实在的,现在咱们国家这么危急,我一个青年人怎么忍心这样待下去?……妈,我去参加不会有危险的。去的同学多极了,他们来信都说很好……”
  许老太太急了,顾不得再擦眼泪,就抢过儿子的话:“孩子,你不用再说什么啦,反正我不能叫你去!……你……你如果真走……走,我,我就不活……活……”她突然扬起头盯着儿子哀伤地嚷道,“中国人多得很,哪就缺你一个人!”
  说到这里,许宁看着没法再说下去了,就赌气跳起来奔向门外。走出去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还在啜泣的母亲悻悻地说:“妈,不用哭啦!我不去还不行吗?——哼,如果我一定去,你也没办法。真糟糕,为什么我总要同你商量呢?……”
  他一个人跑到北海的土山上,徜徉了一个晚上。夏夜,带着热气的暖风吹着山上的松树,发出沙沙的令人烦躁的声响。
  这里游人是稀少的,他茫然地望着繁密的星群缀在灰蒙蒙的仿佛带着雾气的天幕上。一个年轻的纤细的影子在他眼前闪动着——她现在在长白山上?还是在黑龙江的大森林里?……
  崔秀玉——他曾经努力想忘掉的女孩子,这几天却是这般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使他惭愧,也使他痛苦。
  她一定忘掉了我——忘掉了我这怯懦者。……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罗大方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来:“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他感到燥热,把衣服扯开,双手抱住头,久久地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块上。
  许宁的父亲是个小官吏,年轻时就死了。许宁的母亲守着寡,依靠丈夫留下的薄产,把儿子抚养到上了大学。许宁从小生活在小资产阶级的温暖、舒适的家庭里,母亲过多的抚爱软化了他的灵魂。因此,虽然他的外形看起来是健康、漂亮的,自从接近了革命理论、接近了卢嘉川他们,他也热情地倾向了革命,并且热情地参加过一些活动。但是一到紧要关头,一到真的要牺牲些什么而去开辟新的道路时,他就变成像一棵经不起巨风的美丽的小树,衰弱无力地颓倒下来。
  当崔秀玉为拯救她生长的故乡,拯救她的第二个祖国参加东北义勇军去的时候,她也曾希望她所爱的许宁和她一同去。但是许宁却想,还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而且母亲,还有——这是他心底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不是东北人,比起江苏——他的故乡,东北那个地方是多么生疏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苹的诱惑,……结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战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学校里,伴着母亲。后来白色恐怖一严重,他甚至连许多活动也不敢参加了。这次察北抗日同盟军轰轰烈烈地和敌人战斗起来,他在卢嘉川和罗大方的鼓舞下,也曾为了赎回过去的错误,竭力动员母亲让他去参加,但是谈了几次,母亲都不许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许多同学处在参军的热潮中,他却痛苦着、犹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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