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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疑是极之气人。
在座各人如果为住屋问题操过半点心,我无怨。实情呢,是把重担子放在我肩膊上,不管我死活。回头我让各人都有瓦遮头了,就来说这等风凉话。
可是,我才张口要反驳,健如就说:“我们不必谈些表面功劳,把金家撑下去,人人有份,谁口袋里的钱不是金家的钱了,这是毋须置疑的。”
金旭晖答:“话说回来,大嫂,我们打算搬。金家的遗产之中,有一幢楼在麦当奴道,一共四层,正好合用。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不搬的话,也是可以的,我们并不勉强你。”
“这样子,你就不必说我们踩着的那片阶砖是由你付钱提供的了。”健如没有忘记我斥责她的每一句话,伺机报复。
能跟他们分开来住,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时至今日,住在一块儿,朝见面晚见面都是一张张要计算自己的人的脸,太令人气馁了。
我本想立即答允,翻心一想,问:“我若留住于此,那么,麦当奴道那幢房子,你们打算怎么个分住法?”
金旭晖把眼神掉向他母亲。说:“妈,你来宣布你的打算好不好?”
三姨奶奶像如梦初醒的样子,有点期期艾艾地说:“我看呢,是这样的。我年纪大了,上上落落不方便,故此,地下的一层,归我住吧。二楼打算给旭晖,照他说,现在的环境再回美国攻读是不适宜的,实际商场经验也是教育。
既是决定呆下来的话,成亲是早晚的事了。成了亲,自然是要一家一住,独门户的方便,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金旭晖不耐烦地说:“你别说其他的无谓话好不好,把该交代的说完就成。”
三姨奶奶回一回气,便道:“是的,我的意思是二楼归旭晖,三楼归耀晖,四楼自然是属于信晖一房的,这样子分配,大嫂,你看成不成?”
整幢房子都是牛鬼蛇神,蛇鼠一窝,真叫人无奈。
“大姐,”健如慌忙补充,“如果你喜欢,不妨留在这儿,我搬出去,跟大伙儿一起住。”
那就是说,健如打算占住金信晖的一层楼了。
本来呢,这么个分配法是颇合情理的,但想到健如搬进信晖名下的一层楼,我却仍住外头,心理上有点不舒服。再说,我住的这一层,又由谁来付租金了,仍是金家公费管我往食吗?要不,岂非公然间离,甚至实行杯葛了?
若要我还跟健如住一起,也非所愿。
一时间,太多问题悬而未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嫂,你怎么说了?”金旭晖问。
这样逼在眉睫,叫我不能不做出回应。
我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从前在母亲身边任事。有一次,母亲病倒了,由我看守大本营,总有点战战兢兢,怕做不了主,或拿错了主意。母亲就在病榻上教我:“心如,做生意有一招叫拖,你不晓得回答的问题,就用此诀,先不作答作实,其后再算。这中间的空当,你就用来搜集多些资料,细心思考,自然会得出一个结果来。”
对,就这样把事情搁起来,再算。
于是,我说:“我看,三姨奶奶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至于我是否准备搬到麦当奴道去住,过一阵子再算吧!反正耀晖究竟跟谁生活还是未定之数,这也牵涉到我们金家如何分配住所,对不对?”
我的这番话,教金旭晖当场变了脸色,非常的不悦而又无奈其何。
心里禁不住一阵快意。
对这位小叔子,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阴沉,将来跟他交手的的日子并不见得好过。
这么一想,惜如就接腔,说:“大姐,你真的还在打金耀晖的主意?”
这句话冷冷地出于方惜如之口,难听得出人意料之外。
再看她的那副表情,邪里邪气之中还带着阴侧与鄙夷,直叫人寒到心窝里去。
这妹子的口气与态度,离了谱了。
我疾言厉色地答:“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你大姐说话的态度吗?”
“大姐,我的那句话有何不妥?你不是心里有鬼,才借题发挥吧?”
我气得发抖,把这一口气忍住了,总要找个机会,给方惜如开一次谈判。
我要好好质问她几个问题。
一、她是姓方,还是姓金?
二、她现今吃的一口饭、穿的一身衣、上的堂课、究竟靠的是谁?
三、健如是她亲姐姐难道我就不是了?为何厚此而薄彼?
四、在此紧要关头,她必须表明态度,究竟中立?还是站到哪一方面去?
与其这样子暗斗,跟这对妹子,不如来个明争,更光明磊落一些。
一旦开战,就是上场无父子,我不再需要顾念什么亲情。
之所以准备开口跟惜如讲得一清二楚,其实心里头还寄存一个希望。
但愿坦诚质询的结果是良好而光明的,可以铲除一些彼此之间可能有的误会,即使错在我,也有让我解释或纠正的机会。
才不过有两个妹子,一个已铁定是世仇,我多渴望另外一个可以紧握着我的手,予我支援。
说到头来,是切肉不离皮。
方健如若不是爱上了她姐夫,男女私情盖过了骨肉之爱,不至于势成水火至此。
然而,我的一丝希望随即破灭。
放在眼前的事实,令我惊骇至无以复加。
这一夜,就为了金旭晖提出搬家问题,牵引出对方惜如的期许,而令我辗转反侧。
于是,决定起床,罩上了一件毛衣,走出房门,到惜如的房间去。
这层旧楼只有四个房间,我占用一个,通常带着咏琴睡。牛嫂与两个孪生儿占用一间。晚间咏诗与她的母亲健如合用一间睡房,四婶用帆布床睡在走廊近健如的房间,以便照应。腾下来一间小的睡房,就给惜如。小叔子耀晖则以小小工人房为卧室。
直至三姨奶奶和旭晖回来了,就把骑楼改成一间大房,让他母子暂居。
一屋子共十二人,也真是够拥挤的。
时已夜深,全屋静悄悄的,跨过走廊,只有四婶那较为浓重的鼻息,算是发出了一点点声响。
原来四婶也像孩子,有踢被子的坏习惯,一条被老早跌落在地上。
我拾起来,轻轻地给她盖上。
忽尔有一重感慨。
这睡着的女人,我比她还是要幸福得多。
最低限度,我有亲人,有儿女,也有一些家当,并不需要寄人篱下若此。
再明争暗斗,家还是有它一定的价值的。
况且,我看到了四婶熟睡时的那张脸,满是皱纹,嘴微微张开,有一滴半滴口水流出来,那样子是很显老的。
我呢,还是年轻。
年轻代表明朝有希望。
我昂一昂头,快步走向惜如的房间,打算好好地跟她谈,或许会谈出个好结果来。
人才站定在门口,就发觉事与愿违。
有人已捷足先登。
分明听到惜如在讲话,她又跟健如在我背后商议一些计算我的方法吗?
既有前时经验,不由得我不肉跳心惊,于是很自然地站着偷听。
惜如说:“你真要娶傅菁么?她一回港来,你们就结婚?”
“我向你解释过多少次,我们要在香港立足,重振金家,一定要借助傅品强的力量,娶傅菁,是步上青云的阶梯,你就成全我吧!”
天!是金旭晖的声音。
“我若不成全你,容你还呆在这儿不走吗?”惜如嗔道。
我吓得魂飞魄散。
真以为自己是离魂造梦,不敢信以为真。
房内一片静谧。
我站在门外,双腿发软,再难提足离去。
“快别这样,气死人!”惜如这样说。
“惜如,你有很好很迷人的胸脯。”
“是不是比傅菁好?”
“你什么都比她好。只可惜,她有一个可以帮我、也可以帮她的父亲,你没有。非但如此,你还有一位指望要与我争一日长短的姐姐。”
“我的姐姐不只方心如一人,健如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整个人的血液在这一分钟就凝结了。
我甚至以为我的心跳都已无影无踪。
实实在在的不堪刺激。
“旭晖,你真的爱我?”
“从第一眼见你就已钟情。”
“可是,你仍要娶傅菁。”
“我兄也娶了方心如,你二姐不是说,她跟金信晖一见面,心上就怦然一动,两情相牵,那种感觉你有我有,还需要其他繁文褥节、礼教名分吗?何况这儿是香港,也是新时代了,对不对?”
“旭晖,如果我也像二姐,给你怀了孩子,你将怎么办?”
“名正言顺是金家的骨肉,你看看金咏诗不也是遗产继承人之一?”
“傅菁如果发现呢?”
“我并不打算刻意隐瞒,老实说,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方惜如的声音是愉快的,道:“那么说,我可以跟你拖手走在大太阳之下,是吗?”
见得光,对于一个女人是非常重要的。
方健如与方惜如,均如是。
“当然可以,只须在我与傅菁结婚后,惜如,不要沉不住气,坏了我的大事。”
什么时候我才勉强地蹑手蹑足回到自己房里去的,真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
可以确信我在这房子内,已被孤立。
除了要我提携的孤弱,无一是自己人,无一不是为了本身利益与身分,而必须与我对立的人。
这份彷惶与惊恐,无以言宣。
发现了惜如与旭晖的这重关系,就是在耀晖面前也不敢透露。不是怕他年纪小,实际上,男孩子长到十五二十时,就会骤然成熟过来。就是为此,我不好意思把男女之间的暖昧关系跟他说。
几次话到唇边,都缩回去。脸上发烫,心上狂跳,像做错事的人是自己。
这种感觉无疑是奇怪的。
如果拿耀晖视如子侄,不应有这重故障。
最低限度,我不会害羞,不会觉得难为情,不会有其他杂念联想。
什么杂念联想呢?
且不再去碰触它了,否则人的神绪会更浮荡、更激动、更越轨、更放肆。
我需要冷静去应付逼在眉睫的起码两宗大事。
争夺金耀晖的监护权在日内自有法庭的宣判。
不过,我有信心,我不会输。
我的诚意会令法官相信我与小叔子可以相处愉快。
天下间不可能有太多的不公平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另一宗大事是伟特药厂的董事大伟明利先生的电报已经拍发到永隆行来,他就要访香港来了,要求与我相见。
李元德叹一口气,把电报交到我手上去,说:“要不要见,你得做个主了,他下榻于半岛酒店。”
“丑妇必须要见家翁的。是不?”我问。
“我们这个媳妇未免丑得离了谱了。据我所知,本城的合和企业就曾向他们伟特药厂要过总代理权,都没有成功。
合和企业是自本城开埠以来就已雄踞于此的英资大机构,他们的办事处就在德辅道中的那幢合和企业大楼之内,我们跟他们比,真是蚊与牛,无法比,毋须比。“
我没有造声。想了一会,说:“见了面,生意谈不成功,遭对方嫌弃,也不过是一阵子心头的怅惘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麻烦了唐襄年,在他跟前许下了虚假的承诺,这一点,我怕需要交代。”
李元德点点头:“唐襄年到底是有心照顾我们的,让他有个充足心理准备,甚至坦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