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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道:“在别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厉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没有半分机警半点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轻时,旭晖还没有出身,自觉有太多责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听到你这番话,她会感激。”
“会吗?”我问。
“会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辩护,我也会欣慰。”
“我记着你的这番心意了。”
“先谢谢你。我们原本就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守望相助。”
05
我望了傅菁一眼,很觉羞愧。
自己的妹子,一个偷自己的丈夫,一个偷别人的,这成何体统,是何世界了?
于是不自觉地说:“我们方家真有对不起你们金家的地方。”
“别这么说,如果同是受害人,你比我更凄凉。”
“二嫂,你是个明白人。”
“也相当厉害!”她自嘲道,“我不会像你,容忍到最后关头才反击,我一有机会就把对手逼到墙角去,让她自食其果。这一次,分明是方惜如联同方健如布下的陷阱,希望把你逼出金家去,结果,我是借力她将们摒出局外。”
傅菁冷笑,又道:“你知道她们现在要搬到哪儿去?”
“哪儿呢?”
“北角继园台。”
“嗯。”
那不是差劲的地方,然而跟山顶住宅区相比,就很有分别,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
金旭晖并没有把方惜如照顾得很周全,我忍不住透露了这个疑问。傅菁就说:“金旭晖不会为女人花费太多,这是他的个性,根本不会多花一元半分不需花用的钱。要他另营金屋,哪怕地点在筲箕湾柴湾,明知方惜如最终会就范的话,他就连让她住跑马地也觉不必,更何况山顶。”
“你这么清楚他的为人,你们才是新婚。”
“对他,是新婚。但,大嫂,我是从小在大家庭长大的孩子,人际关系再复杂,我都能看得通透。我父亲傅品强从上海到香港,不变其本色,一直都三妻四妾。我对自己的婚姻从没有抱厚望,天下间要找到一个情有独钟,矢誓相爱的男人,实属妄想了。毕竟,他们周围的诱惑也太多了。”
“那么,你跟旭晖的相处……”
“我们会相处得来,因为有互相利用的条件。旭晖很本事,他有办法争取到我父亲的信任,容他在傅品强的金融王国内占一席位,这一点,单靠我还真不行呢。”
傅菁稍停,继续说:“大嫂,不怕更率直地告诉你,我母亲在傅家的妻妾上排行第二,不上不下,又只生我一个女儿,如果没能找到一个本事高强的女婿,根本难于立足。现今情势不同,父亲很器重旭晖,他们臭味相投,在商业上联手,有很多方便。”
我们已经走在通衢大道之上,阳光从中区大厦折射下来,洒得我们一身的温热。
傅菁满脸酡红,不无激动的模样。
她回望我一眼,幽幽地说:“事实上,金旭晖是个很教人倾心的男人,这一点,我无可否认。”
为此,只有委屈自己,容纳其他女人的存在,包括方惜如在内。
或者,在惜如方面,情况也正好如此。
从来,有条件的男人都比有条件的女人更为上算。
世界上只要仍有男人,就没有男女平等这回事。
因为男人肯放女人在生命上的第一位者少,女人情愿为自己所爱的男人奉献一切者多。
奈何!
那是一个艳阳天,我跟三个孩子在二楼的露台,目睹着一辆货车把健如和惜如的行李运走。
她们姐妹俩未至于狼狈,但总难免有一份落泊,从神态上表露无遗。
牛嫂走到我身边来,说:“大少奶奶,你的誓言兑现了,只有他们搬出去的份儿。”
我点点头,没有回话。
我以为目睹金旭晖与方健如、方惜如搬离金家,我会欢腾雀跃,大快我心,原来并不如此。
心头有着的难堪与沉重,始料不及,难以言宣。
或者因为我是个基本上善良的人,不单是物伤其类,且是切肉不离皮,对这种为势所逼,人在江湖的骨肉相残并不热衷,反生难堪与不忍。
尤其是自牛嫂手上接过了母亲寄来的信件,心就更翳更重更闷更无奈。
母亲写道:生活是乏善足陈。身体因营养不良,已在百病丛生,支撑着活下去,全为你弟康如犹未长成,我的责任未了。
你的近况如何?很久未见来鸿,念甚。
心如,只一句话,为我,你万事都承让半步,容忍一分,做母亲的,没齿难忘你的这份胸襟。
保重吧!亲吻我的四个孙儿。
是的,母亲提点了我,在她的心目中,不可以不把金咏诗视作骨肉至亲。
奈何!
如果我的两个妹子肯收手不再与我为忤的话,我决不再跟她们多计较。
然而,世界的无情与残酷,往往在于你让人一步,对方只会进逼三步,一直战至你全军覆没,他大获全胜而后己。
现代杀戮战场的定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共存共荣的例子委实太少了。
整宗物业归纳到我的名下之后,我们只占住第一层,把其余的三层都出租,以租金抵销银行按揭。
我把这个安排告诉唐襄年之后,他俯身上前,对我说:“心如,注意香港的物业,不会有错。尤其是改建,是赚大钱的途径。”
他的这番话我记在心上了。
除了要把药品代理生意营运上轨道之外,我开始留意地产。
改建的意思是把旧的建筑物拆卸,再兴筑高楼大厦,如何去搜集物业,成了我日中的额外工作目标。
孩子们上学,都由白牌车,即私人承包的汽车负责接送。
白牌车司机以及麦当奴道附近的大厦看更,都跟我混熟了,我总是有意无意之间向他们透露,我有意收购残旧物业的意图。
偶然他们知悉了附近有业主出让物业,就会立即通知我,成交之后,我总会给他们一点茶钱,图个皆大欢喜。
因此,我无形中就建立起一个地产物业的经纪网络来。
之所以对地产发生浓厚兴趣,除了是唐襄年的提点之外,也由于药品的总代理生意营运得离奇地畅顺,很短时间就得了厚利回报,手上有了松动的银根,除了向金旭晖赎回我抵押给他的全部属于我的金家资产外,自然就想到了投资。钟情于地产乃是因为金家在广州雄霸一方时,就是以丝绸为本位事业,其余资产都习惯放在田土上之故。
深受了这个影响,我也就不大留意其他投资机会,只一味地在地产上头下注。
对于我的风调雨顺,在金家之内,偷欢喜的人,怕只有傅菁与金耀晖。我完全可以想象到我的两个妹子和金旭晖的心情。
没有人会把敌人的发达看得顺眼。
多么可惜,他们偏偏不要把我视作亲人,却要将我列为仇敌,这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
记得我和唐襄年出席厂商会周年晚宴时,我坐在成业巨子庞统的身旁,他就拉开那个大嗓门说着行业内的种种趣怪事,谈到跟同行竞争,他大发牢骚说:“我们呀,真不必为了要证明白己大方而自暴自弃,让敌人一马,市场人人有份,胜者为王。”
这句话,我又谨记了。
生活上,俯抬皆是金科玉律,嘉言懿行,处事法宝,做人指南。我不会放过。
自然,金氏企业的上轨道,令我对前景越来越具备信心,也就越发注情于工作。
这一夜,我跟唐襄年一起与东南亚的药品包销商韦正中吃饭。饭后,唐襄年送我回家,下车前,我说:“要到我家来喝一杯咖啡吗?”
唐襄年忽然转身望住我,问:“你这个邀请是危险的,你知道吗?”
我没有造声,歪着头,望着车窗之外,看到皓月当空,繁星点点,这不是良辰美景吗?
忽尔心头有一阵子的鼓动。
我回抽一口气,道:“我欠你的债,什么时候清还?”
对方没有答。
“如果早晚要偿还的话,就宁愿早点解决掉算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有着不轻的心理压力。”
“是不是活像被判了死罪的囚犯,宁可早一点行刑,图个大解决?”
我赫然一惊,望住唐襄年。
“我的形容是否过分了一点?”他说,语音平和,却更显力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方心如,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是吗?”
“别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刽子手。”
“我觉得我是的。”
唐襄年说罢,把头伏在软盘之上。
我的脑袋忽尔空白,凝望住对方那黑浓之中夹杂着银白色的头发,呆了一会。
“请相信我,”我温柔而又为难地说,“我并没有认为你是这般的残酷无情。我只不过视这场游戏是一场交易。”
唐襄年缓缓抬起头来,说:“我几时都愿意达成一项互利互惠的交易,可是,方心如,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你太使我惭愧了。”
“从你接到伟特药厂的合约,开始逃避我的那个时候起,我一直静静地观察你的反应行动,看你如何去披荆斩棘,克服困境。这令我空前地骇异。”
“方心如,我从没有遇过女人像你这么顽固,这么愚蠢,这么宁舍轻而易举的富贵,舍近图远去折磨自己,挑战自己。”
“多谢你的夸奖,我不是最终屈服投降了吗?”
“没有。”唐襄年看着我说,“方心如,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活脱脱是头待罪的羔羊,像个走投无路的,迫不得己牺牲小我而成全大我的无辜者,步上祭台,奉献生命。我从不在这种情况之下向女人下手。”
“你要怎样的女人侍奉你,你才叫高兴?”
“交易,各得其所,而不是被逼牺牲。”
“你要求过高了。”
“为什么?”
“你出的条件只足够要人的肉体,不足以连灵魂都收买掉。”
“错了,只有你是我所遇到的一个例外,包括吾妻在内。”
“什么?”
“她嫁我,是为我扶了她父亲一把,使他们的家族从经济困境中逃脱出来。”
“那是感恩图报,投桃报李。”
“不,那是明码实价,两厢情愿。”我再无话。
“我一直习惯这种交易方式,并不知道向你提供的一切优厚条件,还不足以令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在一起。方心如,”唐襄年说,“史无前例,你令我忽尔自省自悟,随而自卑,更不自觉地爱上了你。……”
我的耳朵嗡嗡嗡地发响,再没法把对方的话听进去。
过了好像很多个世纪之后,我听到唐襄年似乎说:“有爱,才有尊重。我不勉强你。”
我的理解是:商场上,你肯买,我肯卖,交易是双方都达到目的,整体上愉快的、享受的、没有遗憾的。
原来,唐襄年与我都是有强烈自尊的人。
他的自尊在于有相当支出之下还要逼着自己去食嗟来之食;我的自尊在于受人恩惠之余仍不双手奉送真实的感觉与感情。
天下的女人多得是,何苦为我一个而令自己觉得屈辱。
唯其不占我的便宜,只予恩惠,唐襄年就能保有自尊。
这是理智。
至于感情,他说他爱上我。
这就不必解释,不能解释了。
一定有着当时已惘然的情景,令他堕入无尽的迷情深渊之中,不能自脱自拔自救。
他说他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