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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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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门进来的,却是已经三年未见的儿子杭汉,他激动地冲了上来,抓住父亲的手就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们打了你哪里?”父亲的头就晃着,躲来躲去,说:“门都封了,瞧你回来的好时候。”杭汉这才说,后面还有人,是伯父,专门来看他的,不知道要不要紧。嘉平说估计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赶快让嘉和进来。杭汉又说,还有一个人呢,方越,他能不能也进来?
  自从方越做了右派,嘉平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算起来已经十年了。嘉平一跺脚,说:“横竖横拆牛棚,都进来。”话音刚落,身材偏矮的方越就搀着瘦高的嘉和,出现在院子里。大家愣了一会儿,无言以答。好一会儿,嘉平方说:“惭愧惭愧。”嘉和连忙摇手,答:“彼此彼此。”“屋里封了门,进不去了。”嘉和说:“找个角落就行。”他们移到金鱼池的水泥池边,摸索着坐了下来,说:“人活着就好,还能说话就好。”又说,“越儿,看看你嘉平叔,多少年没见到了。”方越鼻子一酸,叫了一声嘉平叔,就蹲了下来。
  杭汉团团转了一圈,想撕了那哗啦哗啦挂在空中的标语纸条,又吃不准,手都伸出去了,看到上面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军官杭嘉平,便问父亲:“这是谁那么胡说八道?!”嘉平摆摆手,生气地说:“让他自己回来撕!”杭汉知道父亲指的是得放,叹口气说:“还不如前几年跟着黄姨去英国呢。”“她是一向做逃兵做惯的,哪一次不是国内有些风吹草动,她就想往国外跑。你看你妈,那么多年,她出过杭州城吗?”杭汉想,也许并不是国内的那些风吹草动让他的这位后妈走的,也许正是父亲刚才的那番话才把她气走的呢。二三十年过去了,杭汉的这位岳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嘉平前妻的忌妒。杭汉由他的岳母想到了他的妻子蕉风。蕉风十九岁就成了他的妻子,二十岁就生了得放,现在也还不到四十岁。她一向习惯了在杭汉的羽翼之下生活,她怎么对付得了这样的冲击呢?一想到蕉风那双有些木然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睁在她的眼镜片后面,杭汉心里就发急了,说:“也不知他们会把蕉风怎么了,会拉她去游街吗?”“他们又不是要整她,只不过是要通过她整你罢了。你倒是把自己要回答的问题理一理。”“笑话,我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别人不清楚还好说,这两个毛孩子也跟着瞎起哄。”杭汉还是忍不住地站起来,要去找得放。他要他向爷爷赔礼道歉,还得让他把大字报揭了,要不一家人还怎么进屋?总不能造反造得不让人吃饭睡觉啊!
  杭嘉平摇摇手说:“你几年不在家,你这个儿子可是生出大脾气来了。他苦连我都敢造反,我看也不见得就会理睬你的了。他从前除了相信我,就是相信得茶。现在我是不相信了——”“得茶他也不相信了。”嘉和轻轻叹了口气,“两兄弟碰到一起就吵架,喉咙还是得放响。”“这有什么奇怪。你看你儿子,刚才把我批斗的。”嘉平用手指指他头上的一个紫血包。杭汉心都拎了起来,抽了口凉气说:“他打的?”“谁晓得是谁打的,反正是他带来的人打的,说我是红茶派,红茶是专门给帝修反喝的。我心里想,真要批判红茶派,还不是得先从你爹批判起。那年是你跟我谈了国内红茶出口的情况,我才在政协会议上作了个提案的。”“这话怎么说呢,扩大红茶生产还是吴觉农提出来的,莫不是他这个当过农业部副部长的人也是红茶派,也要挨批斗了?”“当过部长算什么,吴老现在还是全国政协的副秘书长。比他厉害的人,还不是名字上都打叉叉了?”杭汉就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搞这场运动,但他非常清楚什么是红茶派。1950年12月,得放的母亲在杭州家中分娩生得放的时候,他正在杭州参加全国各地茶叶技术干部集训。开学第二天,吴觉农先生的报告,内容是关于中国与全世界红茶生产趋势。正是在这次报告中,杭汉知道了国外红茶的市场。当时的需求量是二十四万担,而我们的实际生产只有十四至十五万担。杭汉还清楚地记得吴先生的原话:至于国外市场上的需要,特别是苏联红绿茶的消费,红茶要占75%至80%,其他新民主主义国家,如民主德国、波兰、罗马尼亚、捷克、匈牙利等都需要红茶,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和美国需要的也是红茶。杭汉记录下这些国家的名字时,一点也不曾想过,把苏联和美国放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正是那次回家之后,家人告诉他,蕉风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他和同样兴奋的父亲跑到了产房门口,在等候新生命出生的那个空隙里他们也没停止对建设新中国的热情探讨,谈到锡兰这个国家还没有我们浙江省大,但我们中国的红茶生产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一。国际市场对红茶的需求,占全部茶叶需要的90%。正在这时,婴儿出生了,孩子那张小老头一般的红脸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刚过天命之年的杭嘉平激动地说:“中国人民得解放,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得茶,就叫他得放吧。”今天,就是这个得放,把苏联、美国和他杭嘉平一锅端了。他不但封了他的门,还让人在他的大脑门上砸出了一个包。他们祖孙两个一向亲密无间啊。就像杭汉一点不理解那个陌生的营业员为什么那么恨他一样,杭嘉平也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孙子会这么恨他——嘉平突然激动起来,仿佛忘记了儿子刚刚从非洲回来,盯着儿子,又盯着哥哥,问:“这句话只有今朝夜里蹲在门角落里问你们了,这是为什么?啊,这样弄,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忍不住又要响了起来,嘉和站了起来,用手压一压,说:“轻一点,轻一点,要熬得过去,要熬得过去……·”杭家这四个男人,同时蹲了下去,谁都不再说话,却就着天光,捞起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鱼来了。
  杭得放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批斗爷爷杭嘉平的。他并没有什么批斗目标,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必须行动了!必须批斗了!必须造反了!
  前不久杭得放与堂哥得茶交换过对运动的看法之后,的确是打定了主意,暂时看一看,不以眼下的得失论成败。他自信这场运动不会只给孙华正之流一个舞台。他应该学一学得茶,应该沉得住气。然而他太年轻了,世事太瞬息万变了,造反太突然了。总而言之一句话,革命太伟大了,大出了一切年轻人的梦想。一夜之间,全班每一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战斗队,干部子弟跟着董渡江去了,工农子弟跟着孙华正去了,黑五类子弟灰溜溜地回家陪斗去了。一小撮中间的红不红灰不灰的子弟们,自己集成一个小堆,一边有心无心地说着话,一边脸上挤出一种讨好的笑容,朝各个阵营里探头探脑。得放刚刚走进教室,他们中的一个就焦急地拉住他的胳膊,说:“杭得放,他们都行动起来了,我们怎么办?”得放打量了一下他们,心想,我就落到了这个地步,落到了非得在“中间”安营扎寨的境地?他放眼望一望革命格局,发现果然没有一个人要理他,他就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英雄末路之感。但他还不甘心,要作最后的斗争。他环顾周围,知道孙华正根本不可能要他,眼看着只有那飒爽英姿的董渡江还有些缝隙可钻。他就朝她那公社妇女主任般健壮的背影走去。他屈尊挤进董渡江的队伍要说话,可是别人不听,别人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着他。董渡江一张一合着她那辽阔的大板牙,严肃地问:“你家里的问题搞清楚了吗?”“'我家,我家有什么问题?”“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父亲有历史问题,你母亲单位也准备审查她了。”“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老实告诉你,我刚刚外调回来。你父母的单位,我们都去过了。”“去我父母的单位?”“怎么,去不得吗?”孙华正咄咄逼人地说。
  “可我是和我爷爷住在一起的。”得放想了想,搬出一张挡箭 牌。不料那两人都冷笑起来,说:“你就别提你那爷爷吧,政协门 口自己去看看,你爷爷的大字报大标语多到天上去了。”得放咽了口气,又咽了口气。他知道,如果他不那么连续地 咽气,他会冲上去咬他们一口的。咽气的结果,是他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们是说,我不配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了?”“忠不忠,看行动!”杭得放绝望地想,怎么看行动,该批斗的牛鬼蛇神都让人揪走了,该成立的战斗队都成立了,他还有什么可以行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证明他是红色的、革命的、纯洁的?
  他环顾四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头饿狼一般到处寻找食物。他突然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恐惧地善良地望着他,眉头皱了起来,痛心的样子让人永生难忘。千钧一发之际,命运给杭得放送来了那条大辫子。看样子这的确已经是全班唯一的一条大辫子了。他本来不是应该欣慕于它,爱它,拥有它吗?然而他却对它一刀两断。杭得放举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把剪刀,突然大吼一声:“我让你们看我的行动!”他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谢爱光的那两根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飞快地绞了下来,提在手上,大声地叫道:“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是四旧,革命的同学们,跟我走,造反去!”他就这么提着两根辫子冲出了教室,后面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杭得放的气势压倒了众人,征服了众同学,连孙华正也向他拍手致意,他成功地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成为学生领袖。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好远,听到了教室里传来了一阵惨叫,他的心,就在那惨叫声中剧烈地跳了起来,然后一直往下坠去,坠去,坠得他眼中逼出了泪水,他想:这就是革命的泪水,造反的泪水,革命就是人民的狂欢节,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他挥着辫子回过头来,连蹦带跳地喊着口号,又激动又茫然地想:到哪里去造反呢?到哪里去抄家呢?他们已经来到了十字街头,有许多过路的群众以及也在游行的队伍都停了下来,看着他。同学们开始停下脚步发出追问:“我们去哪里,我们去哪里!”董渡江问他:“杭得放,革命的下一个目标在哪里?”杭得放盯着手里抓着的那两根黑油油的大辫子,辫子的下端是两根绿色的细绒线的发绳,他应该想到他的下一个造反目标在哪里,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想:为什么绿头绳可以配黑头发呢?为什么家里的厕所老是堵塞呢?然后,他就声嘶力竭地举起双手喊道:“战友们,跟我走,抄我的家去,冲啊!……”现在的杭得放也并没有回家的打算。这是一个被清算的家,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之家。他现在要做的首先就是和这样一个家族划清界限。另外一方面,他的革命行动也很忙。杭州大中学校一批红卫兵正在筹备成立红卫兵司令部,他也终于成为了他们的联络人之一。晚上是他们开会的时间,不料临时被赵争争从女中派来的人叫走了。他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没想到是让他用自行车把妹妹迎霜接回去。赵争争在日光灯下面的脸色苍白,她有些神经质似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不停地说:“你要对你的妹妹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接着她又不满地说:“她离一个革命者太远,你不应该让我来带领这样一个革命素质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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