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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尤天雷不时托极诡秘的心腹之人,给朱端阳带下信来。信自然都很严肃正经。朱端阳看过便烧毁了。若让别人看到,精干的边防站长,只怕要当一辈子站长得不到提拔。她也不回信。她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话。
现在,朱端阳看到尤天雷了。
他侧卧着,一身戎装,沾着泥土,象低姿匍匐前进。
不知全军哪一个师级单位的卫生科,还修得有如此考究的太平间。外观整齐洁净地象一幢别墅。
今天,这别墅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军人。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的是你所熟悉的人,心里便别有一番异样。
国境外叛匪回窜,抢掠边民。叛匪不是外国人,外交部照会提抗议都没有用,只有干净彻底消灭之。但叛匪依仗地形熟,很难对付。为了救回老乡的羊只,尤天雷率领队伍英勇追击,不想进了叛匪的伏击圈,牺牲了。
简直不可思议。应该是敌人吃败仗,应该是敌人进我们的包围圈……不管朱端阳怎么想不通,尤天雷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他的尸身为证。
和平的人们,更多地是从宣传报道上是从捷报上了解战争的。真实的战争,要黯然失色得多。
牺牲了的,需卫生科清洗尸体。活着受伤的,需卫生科救治伤员。战场上的战斗结束了,这里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袁科长,让我给尤天雷……”朱端阳含泪请求。她的心情很矛盾:她怕见死人,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不亲眼见一见,她不能相信尤天雷真的死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属于儿童的幻想:也许尤天雷会突然醒来……
死者被翻转过来,仰面朝向天花板。尤天雷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他的面孔依然干净而白皙,只是机敏睿智的双眼紧闭,仿佛在睡梦中思索着什么。唯一变化的,是下颏有一层细密的短胡。这是朱端阳感到生疏,恍然觉得僵卧着的是另一个人。
政治部派来人员,摊开厚厚的簿子,写下尤天雷的名字,开始清点并记录烈士遗物。
几块军用水果糖。草绿色的糖纸已同糖块板结一团,看来揣了多日。昆仑山惯例,凡外出,带几块糖,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多少提供点热量。两贴伤湿止痛膏。准确说,是一贴半。那半张已贴在尤天雷的左腕关节上。
就这么多。机要参谋或者说边防站长尤天雷烈士身上的遗物,全部在此。没有一分钱。那地处雪线以上位置的哨卡,周围没有任何消耗货币的地方。
政治干事格外认真地翻检了棉衣里的暗袋,依照经验,这里通常保存着死难者最心爱的秘密。例如恋人的相片或是写好的情书之类。
朱端阳突然感到紧张,她害怕而又期望地等待着什么。
没有。尤天雷的口袋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朱端阳默默地目送政治干事走出太平间。这样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寻查翻看,她简直不可容忍,像是趁一个人睡着之际,在偷盗他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军人的死。那么淬不及防,那么无遮无拦。牺牲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将军人最后的断面,剖给人间。如果她死了,也要这样吗?
她的心凝固着。觉得眼前不是尤天雷。遗物中也没有任何东西引起她的联想。她开始给死者更衣。
伤口暴露出来了。子弹从腰骶部射进,自小腹前击出。叛匪用的是国际上禁用的达姆弹,出口处创口爆炸成小盆大小。血浆、断肠、焦黑的棉裤绞结在一起,象一块紫黑色石膏板箍在腰间。
子弹是从背后射进去的。这曾使众多的人,怀疑过边防站长的勇敢。直到负伤的战士醒来,讲清经过。叛匪利用山势,构成口袋阵。他们知已知彼,知道解放军为了救回边民的羊,一定会追击他们。尤天雷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为了救羊——边防军如果不能戎边卫民,还算得什么子弟兵!仍旧率领部队英勇地追击下去。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叛匪们以逸待劳,射人先射马,一枪击中了他的马头。剧痛的战马倏然腾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叛匪第二枪已到,自后向前贯穿了尤天雷的下腹。就这样,身负重伤的边防站长,仍然指挥战士们夺回了老乡的羊。
一条年青有为的生命,换来一群羊。战场上,军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但这种牺牲,朱端阳没想到。
尤天雷结成血板的棉裤,实在铰不动。朱端阳找来骨科锯,象锯三合板一样把血痴锯开。内层的血浆还很潮湿,象尚未干涸的红漆。
尤天雷青春的肌体,完全展露在冰冷的水泥停尸台上。强健的胸肌,颀长的四肢,象标准的运动员塑像。唯有腹部破烂不堪,遗下一个血腥洞穴。朱端阳撕扯大团脱脂棉,象絮褥子一样,絮进尤天雷的肚子。用一贴新的伤湿止痛膏,换下手腕处那已灰脏的一块,最后,给他穿上缀有鲜红领章帽徽的军装。
好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军官!
朱端阳呆呆地看着这个经自己手复活了的军人。现在,他有点象尤天雷了,但还有什么地方不象,同记忆中活泼的影子,不相吻合。她困难地思索着。晤!是了。朱端阳从未见过闭着眼睛的尤天雷。机要参谋总是用他聪敏而略带狡黠的目光,看着这世界。
朱端阳轻轻扶起烈士的头。这也许很不应该,但她终于这样做了。不如此,她便总存有最后的疑惑,最后的侥幸。她用手轻轻抚开死难者的眼睛。
啊!
他是尤天雷!他的眼珠依然清亮而有神,瞳孔被死亡放得极大,朱端阳从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眼睛一旦睁开,闭着眼时给人的那种安详神态便一扫而光。机要参谋的双目炯炯,嘴角却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抿得很紧。神圣与痛苦,奇妙地配合在这张年青的脸上,显出一种超凡人圣的庄严。
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尤天雷犹如白蜡一样光洁的额头上。朱端阳俯下身去,吻在尤天雷的眼睛上。
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第十五节
安门栓探亲结婚,很快回来了。超期服役的老战士探家只有个把月,不象干部,来来去去大半年。
人们起哄:“安班长,你瘦多了!脸上的肉,都叫老婆给吃了吧?”
安门栓阴郁地看着开玩笑的人,一声不吭。
朱端阳已经很少同人说话,每天闷在化验室里看书。徐一鸣的出走,尤天雷的死,使她成熟起来。书很深奥。这才好,使人绞尽脑汁。精神上精疲力尽了,才少胡思乱想。“
每到傍晚,当夕阳把女蜗血补成的天,燃烧得一片火红之时,便有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秀丽的女兵,在营区附近宽阔的河岸上倘徉。青年军人们远远注视着这身影,好像在看一尊女神。
这条河真是一个奇迹。多么雄伟的山体,却被它辟出宽广的河道。叫人觉得难以置信。柔弱的水,怎能将山石切割得如此妥贴,好象是山峰原本就有这个缝隙,最初的源头,清柔得象一条银色小溪,只因有了不尽的雪山,它才发酵般地膨胀起来,用冰冷如刀的力量,走出险峻的山谷。到了这相对平缓的高原上,小河发育成大江,气势宏大地奔向海洋。
“把这些个水都屯起来,哪天黑夜起来哗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国少爷兵!”安门栓在河边说过这样的话。
“你能打几个水漂?我最多能打十个。”
“吹牛。”朱端阳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信,你数!”尤天雷抓起一块蛋圆形扁石,逆着水波斜蹭过去。扁石精灵般沾水即起,蜻蜓似地飞往对岸。他到底打出了几个水漂?可惜,记不得“可以建个水电站。节约汽油、焦炭、能为国家省不少钱呢!”这是徐一鸣说的话。那时候正是昆仑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马般汇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发。
远去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朱端阳孤独地注视着滚滚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长江黄河不同,它发源于世界屋脊的另一侧,以同样磅礴的气势冲入浩瀚的印度洋。
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
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