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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抓我的手,想甩开它;我抵在车门前,他转而按上我的肩膀,使力想扳开。
我知道我多管闲事。肩膀的痛立刻使我决定放弃,可是我才刚移动身子,舒马兹杨整个人就朝我仆下来。
不用想我也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计程车司机看来是东欧移民,德语讲得比我还不灵光。我意思要他帮忙,但我才下车,吃力的站都站不稳,他老大就像怕被抢劫般没命的飞车逃开。
我一手抓住舒马兹杨的手臂,横过肩膀;一手扶住他的背。舒马兹杨高大的身材实在不是在开玩笑,我就好像扛了一座泰山在身上。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向我,我的腰简直弯曲得快歪掉。
“小心!你还能走吧?舒马兹杨先生。”舒马兹杨实在太重了,我的肩膀几乎都垮了。扛着他,走一步,便歪着退两步。想想“泰山压顶”的况境,差不多就是那样。
他唔一声,压着我的力量轻一些,像醒了。
除了刚将他塞上计程车开头的那十秒钟,他算清醒的指示司机一个地址,这全程他都这样沉重得像一颗硬石头。
我原想把他塞进计程车就了事,可是司机不依,怕麻烦,坚持要我跟进去扛舒马兹杨这块石头。我跟计程车司机怎么讲都讲不通,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大门内厅房有个穿制服的管理员,我拍拍门上玻璃,一边提高声音叫喊。
“舒马兹杨先生!”那人上前开门,显然是认识舒马兹杨。
“他喝醉了。”我将舒马兹杨“移交”给他。“麻烦你了。”
摆脱了舒马兹杨,我全身轻松。我想已经没有我的事,却不料舒马兹杨竟抓着我的手不放。
门房说:“请问你是舒马兹杨先生的朋友?这位小姐,还是请你跟我一道上去。”
“可是——”可是这不关我的事。
不相干也变相干,被舒马兹杨那样抓着手。
好不容易将舒马兹杨扛进他的公寓后,我已经喘不过气。他喃喃要求,我只好去厨房找水。再出来,门房已经不见人影。
他居然把舒马兹杨丢给我!就不怕我趁机洗劫。
“舒马兹杨先生,你要的水。”端了杯水,还得伺候他喝下。
舒马兹杨的公寓起码有我住的公寓两倍大。光是客厅,就差不多是我们的小厅加上卧房那么大。因为大,光是站在那,空荡的寒气让我起鸡皮疙瘩。
舒马兹杨喝了水就摊在沙发上。他全身黑,看着就像一头昏死了的豹子。
“舒马兹杨先生,”我试着喊他。“你不能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三月天,我睡觉还要开暖气,舒马兹杨若这副德性躺到明天早上,保证一定伤风。
而且,他喝醉了。多少人就这样在醉中冻死的。
当然,舒马兹杨不是路边野汉,我这个比喻纯属杞人忧天。
“舒马兹杨先生——”叫不醒,我干脆推他。
舒马兹杨半睁眼。“是你……”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
那个咕哝十分含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稍微清醒。
“舒马兹杨先生……”我又叫他。话声没落,舒马兹杨猛然翻身弯趴向前,我以为怎么了,哗啦哇啦,舒马兹杨猛不防呕吐起来。
我来不及抽身。他吐得唏坜哗啦,一大半吐在我身上,一小半在地毯和矮几上,另一半则陈迹在沙发上。
多半是酒臭。他似乎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舒马兹杨先生!”舒马兹杨像死人一样,身体一半挂在沙发上,一半摊在地毯上。
顾不得他了。
我匆匆将自己清理干净,把矮几和沙发及地毯上的渣渍擦拭掉。很麻烦。起码花了快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才处理妥当;又提了温水,帮舒马兹杨擦脸擦手。
够周到了。到最后,我几乎都苦笑出来。
就在我以为都差不多时,舒马兹杨又呕吐起来。我赶紧抢垃圾桶过来,简直如临大敌。不过,这一次他多半干呕。这样,我又帮他擦拭一次手脸。
不知道舒马兹杨酒醒后会不会记得这一切?找了我这么多麻烦,他是应该感激我的,虽然我根本不是自愿的。
舒马兹杨太重,我搬不动,所以我任他躺在沙发上,把所有我能找到的毛毯、被子全堆在他身上,又将暖气开到最大。等了半小时,确定他睡着了才离开。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舒马兹杨这样的人物,可算是天之骄子了,但天之骄子也有藉酒浇愁的时候。舒马兹杨喝得那么多,喝到吐,实在令我不懂。日子这么不好过,我有时都觉得我很有资格去醉酒了,也没有烂醉过,舒马兹杨又是为什么?
不过,我不是那种有旺盛的好奇心及求知欲的美少女。我只希望舒马兹杨不要酒精中毒或成为惯性酗酒者。不是我势利,可我实在不得不担心。
这晚上,我脑中充满了舒马兹杨。
第八章
没有等太久,隔天舒马兹杨就找上门。
王净出去了,我正在温牛奶。舒马兹杨一身黑,一脸晦气站在门外。
惊讶是有一点。他来得太快,而且不是时候。
我穿着睡衣,并且正在温牛奶。
“给你五分钟。”他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并不怎么乐意。
烬管如此,五分钟后我还是坐进舒马兹杨的车子,一句话也不多问。
我好像走进戏剧或小说的一个角色中,渐渐脱不了身。
推门进音乐学院附近一家咖啡馆。冬天,舒马兹杨一身黑也没太触目。
“昨天是你送我回去的?”他喝黑咖啡,我要牛奶。
牛奶温我的胃,我感到血液在循环。
“你喝醉了,我刚好经过——”
“不必说那么仔细,我记得。”他打断我。
既然都记得,做什么还要问?
“那你有什么不记得?”我想我有点悻悻然。
“你怎么进我公寓的?”他问。
“你口袋里有钥匙,”我停一下,见他没打岔,继续说:“你昨天晚上吐得一场糊涂,沙发和地毯都沾到,最好请人清洁一下。”
舒马兹杨抿抿嘴,说:“还有呢?”
照实说,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内疚。我想是不会,所以多说也无益。所以我摇头。“没有了。”
“我记得……”他表情有点难看,很不情愿。“我有没有吐在你身上?”
“有一点。”
他哼一声,又说:“车子是你叫的?钱是你付的?”
我点头。
他掏出皮夹,给了我一百马克。
不用那么多。不过我还是乖乖收下,多的算是劳动服务费。跟舒马兹杨对抗太费力气,不聪明。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舒马兹杨绷着脸。
“我没这么说。”
他又哼一声。
我忍不住。“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不愉快?你什么都有——何苦!”
听起来像在说教。我什么也不懂,才敢说大话。我等舒马兹杨翻白眼,果然,他冷笑。
“你还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就算有,他那副德性我也不敢多说。
“没有。”我不想再多说了。
他站起来。我心头一动。
“舒马兹杨先生——”叫住了他。
“还有事?”他不耐烦。
“我——”我想我是睡眠不足,神智不清楚了,因为我说:“我想听你弹琴,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舒马兹杨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那阴沉的表情让我觉得我真的是疯了。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点头。
该说是我的好运气,还是我昨晚“牺牲”的报酬?舒马兹杨的演奏——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心太大了。我也没想过这要求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出于冲动。
舒马兹杨让我先练汉农。然后,我退开。看他坐上钢琴椅,我连呼吸都不敢了。
他弹了两小节我就听出来,竟是我爹的那曲“星空下的情人”。除了原本的绪继缠绵和喜悦愉乐,还有一些什么我说不出的。
我半张着嘴,睁大眼睛望着舒马兹杨。没有曲谱,才听过三回的曲子,他怎么能够?居然能够!
然后,听着听着,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曲子的味道。
当年我爹做这首曲子,沉浸在与我母亲大人邂逅的两情相悦中,基调是甜蜜蜜的。舒马兹杨诠释下,却多有哀美。这曲子我再熟不过。虽然细微,不过我还是发现舒马兹杨稍有编改。曲子还是原来的曲子,风格却变得相异。
最后一个颤音叹息似消翳,我发现我的心脏不是跳动的,而是在颤动的。
“你——”我第一次从不同角度看舒马兹杨。光因为这首曲子,我就可以没出息的原谅他所有的傲慢。“你明明弹得这么好,这么有才情,为什么——”我咬住嘴唇。
都说他沦落,他原竟是自甘沦落!
“才情?”谁知舒马兹杨竟是鄙夷地哼一声。“你要问我为什么回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拒绝玛琳夫人的赞助,放弃舞台不再创作是不是?”
我点头,跟着口水把话吞回去。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搞到这个差劲的地步。
“你没听过外面是怎么说的?”又是带着讽刺的语气。
“听过一点。”
“哪一点?”舒马兹杨像是在谈论下相干的事一般。
我有些为难。吸口气,还是说了:“据一些小报报导,你因为爱上年纪比你大的情人,又有亲属上的关系,因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毁前程。”
“还有呢?”
“还有……嗯,某些评论家说你退隐的理由,是因为,呃……因为……”我支吾一会,终于狠狠抬头一口气说:“他们说你江郎才尽。”
我以为舒马兹杨至少会冷哼一下什么,但他只是挑了挑眉梢。
“江郎才尽,那就是了。”
“你知道不是!”我居然烦躁起来。我原也是怀疑的。舒马兹杨对我的态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没有以公正的态度评断他,老想着他是被浪潮淘去的人物。哎!我越想越烦躁。
“不然你以为我有什么?”他诘问。
“你有才华。”我不假思索。
“才华?”他冷笑。“拿掉了才华,我不就什么都不是了?舒马兹杨有才华,那么没有才华的舒马兹杨就变成什么?没有才华,我就是不是我了吗?这些人那些人,你们——评论家也好,舆论也罢,我母亲,父亲,你,她——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才华,没有人是因为我这个人在看我;你们看的都是那个所谓有才华的舒马兹杨——”
听到他冷笑中逸过的一个“她”字,我立刻明白当中藏有着的故事。但我更讶异他这些话。
“就因为这原因吗?”我不得不蹙眉。“你所谓的‘你这个人’是指什么?你的‘本我’、‘真我’吗?我不懂,你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心结。根本就没有‘纯粹’这回事。我们一成长,社会化以后,根本就不能脱离那些有形无形的成形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所谓的‘我’,都因为那些加诸在其上的东西比如学识、教养、见识或者才华思考,而成为‘我’的。就好比,谁是刘理儿呢?那个学了十多年钢琴,不下厨作饭,不上不下的东方来的‘我’。人家眼里看到的,实际在生活的,就是这样的刘理儿,没有所谓另一个‘纯粹’的刘理儿。这道理是一样的。因为你已经‘修’成了那个模样了;你的气质、个性、态度、本事、才干混淆交错,‘修’成了如今站在这里的‘舒马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