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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苏映心回眸一笑的同时,加足油门,呼地风驰电掣而去。
天,仍是带着妖魅的黑,街灯下的街道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苏见心觉得有股不安在心底蠢蠢骚动着,却不知那股莫名来自何处——苏映心将车速放缓到六十,这是她骑车最底线的限度了。
她并不急着飞车回高雄。她是医药学院的学生,长年住在台北的她因为分发学校的关系,顿然从热络的大家庭住到学生区租赁宿舍去,那边,依旧是热闹缤纷,虽然和住在家里的感觉有段距离,但她也适应得很好。
念医学院并不是她的志愿,但偏偏她出生在一个医生世家,父亲是一所私人诊所的内科医生,退休之后兴趣突然转移,对中药生出莫大兴趣,现在一头栽进药草的世界里乐而不疲。大哥是外科的顶尖分子,实习时自愿分发到东部乡下,这一待,已无回台北的打算;二哥呢,是省立医院小儿科的专科大夫;就连江国斌,她的姐夫,自家都开着妇产科诊所。在她的生涯规划中,根本不想因循旧习地跳入和自家人相同的巢臼。她从来都不是乖乖牌的小孩,会答应母亲放弃她最爱的美术系屈就医药系,实在是她以退为进的招数,她不相信当她把死当的成绩单拿到母亲面前时,还会有人敢勉强她这“朽木不可雕”的孺子再回学校去。
在东区的街弄巷道中,浏览着由橱窗泛滥的灯光映照出的流动量惊人的人潮车阵,苏映心一身皮衣裤的打扮及重型的TZR250非常抢眼,更因她是女人,招来许多无恶意、纯欣赏的口哨及眼光。对于过多的注目她才懒得理会,反正早已司空见惯,就像吃饭、洗澡,天天都得经历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当她顺着人龙缓缓前进时,蓦然回神地听见一阵如锉刀尖锐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悲鸣。一辆黑色绅宝9000CD正以如入无人之境的疯狂速度急驶而来,无视满街路人及车辆。
车子高速行驶加上行人闪躲形成的碰撞与追逐,交织成一片末世纪的华丽混乱,尖叫咒骂声,此起彼落。
暴乱当中,苏映心看清了随着车后追逐而近的警车,这时整条街的人几乎全退到店面走廊或人行道去了,除了……苏映心全身的血液几乎为之冻结——空荡荡的马路上兀自站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她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油门一催,无视于凶猛近在咫尺的黑车即将迎面撞来。她冲出马路,右手骑车,在极其危险的瞬间以另一只手挟起吓瘫的小男孩,一记漂亮的旋车,车身九十度打滑,车尾堪堪擦过那辆黑色绅宝,漂亮地抢救了险些葬身轮下的小孩。
四周如雷的欢呼并没有响太久,继之而起的是惊叫声——因为天雨,路面湿滑,加上映心那时速超过二百的马力,冲劲过猛……教人胆颤心摧的事在她踏死煞车后的三秒钟内发生了。紧急中,她以飞快的速度跳车,抱紧怀里的小男孩,力道之紧,好似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躯内,她听见机车撞碎玻璃的巨大声响,感觉自己如球般翻滚,跌在车子撞落翻飞的那一片满目疮痍里。
全身骨骼断裂的疼痛让她热汗津津,直要晕厥,但她挣扎着不肯昏去,直到听见怀中小孩由喉咙里迸出的呜咽——漫天席地的乌云,终于席卷了她的肉体和意识“哐啷!”
门被推开,匆匆涌进了一堆泪眼婆娑的人,不住惊呼。
刚完成手术,正处理着后置工作的苏佑——苏映心的大哥——看着匆促赶到的家人,满脸凝重。
他在苏映心被送进医院的第一时间内受召回台北,不仅因为他是患者的亲属,更因他是外科手术中的优秀分子。
苏父不愧曾在医院待过半生岁月,一进病房,就走到苏佑身旁低声问道:“如何?”
拿出随身的X光片,苏佑沉重说道:“她全身有百分之三十骨折,幸好都没有伤及腹膜内脏,外伤也不严重。但是……头部扫描结果,判定是‘急性硬膜外血肿’,虽然能开刀取出头部受重击骨折附着的骨片,还是不乐观。前脑叶及视网神经接缝处在遭受脑震荡重创的时候嵌进了一小块骨刺微片,深及脑中枢神经,一个小失误可能就会伤及血管导致血栓或大量出血,更可能引起半身不遂,全身瘫痪,所以,目前只能观察,最好……如果心儿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清醒,意识、体力正常,我们可以考虑为她再做一次开脑手术,否则……无法排除她终生变成植物人或死亡的可能……”
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苏佑非常疲惫,但绝比不上当着全家宣布妹妹濒临死亡更教他难以负荷。
自始至终躲在江国斌怀中垂泪的苏见心和如遭雷击的苏父、苏母,全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苏母拖着顿时被掏空的身子靠近床榻,茫茫端详着爱女。
原本丽如春花,正值青春灿烂年华的苏映心,于今却被一堆冰冷仪器及层层纱布包裹环绕,毫无生命气息……她只觉心痛如绞,肝肠寸断,豆大的泪珠再也不听使唤地直直往下落……
心心呀——
第二章
痛!
好痛!
痛痛痛!
苏映心觉得全身狂痛着,没有等级之分。她的身躯像被十辆砂石车反复碾压,上至头颅,下至脚趾甲,痛得连呻吟出声都办不到,只能拼命地喘气,拼命地渴望,渴望减低疼痛,就算一丝丝也好……
她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直到身体告诉脑中枢神经,剧痛才似乎有稍稍减轻的趋势,只剩下颈部灼热的燃烧感,以及手腕处的疼意。
她的意识渐渐明朗,想翻身起床了,她在床上躺得太久,觉得全身骨骼僵硬得有如死尸;口渴的难受也似炭火卡在喉里般提醒着她,该喝水了。
她用了有生以来最坚强的意志力撑开两片仿佛被白胶黏着的眼皮。
是饥渴过头了吗?要不,怎么会看见柠檬?不,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柠檬色薄纱罩顶。
四柱床上柠檬色纱幔,柠檬色床罩,猛然翻身她对上两只同色系的鸳鸯枕。
她不敢置信地碰了碰额头。没发烧!支起了身体,她又看见自己侧身躺着的竟是红杉制成的红眠床;披着彩缎的桌子、八角的纱窗半垂着竹帘、雕刻精致的梳妆椅及铜镜……最令人奇怪的,还是堂前的白壁上居然贴了一张崭新的偌大双喜字!
这……苏映心狠狠掐了手臂一把,不禁吃痛出声。
“该不是撞车把脑子撞坏了吧?不是,不是,我好得很,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记在脑海里,可是,为什么我会待在这莫名其妙的屋子里?难不成这是新式的医院病床?”
新式医院病床?好牵强的解释。她想。
在她缓缓挪移笨重的身子时,才更惊诧地发现自己“老天!凤冠霞帔?”
她紧急冲到铜镜前,一看之下,差点昏厥。
一个身着霞帔,头戴凤冠,珍珠环绕,翠翘加身的古代美女映入眼帘。她披散着一头几乎及地的长发,陌生的瓜子脸,陌生的五官。
到底怎么回事?
苏映心蹙眉,镜中女子也跟着蹙眉;她哭笑不得,镜中女子也如出一辙。
她茫茫跌坐在烛泪燃尽的彩缎桌前,心中的惊惶莫甚于此。
往事涓滴清晰,连微末处她都记得一清二楚,直至摔进玻璃堆的那一刻……一思及此,她捞起了覆地的裙摆,扯高了水袖。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传来的疼痛,以及颈部一道明显的红色痕迹外,她找不到丝毫外伤,一点都无车祸迹象。
这个女人不是她。
那张古典婉约的脸,和她自诩现代轮廓鲜明的苏映心差距太大;而且这女人留着一头累死人的超长直发,她自己则从来没超过耳下五公分……反正她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瞧不出以前她熟识的那个名叫苏映心的女人。
这心是她的,没错,那身体呢?哪儿去了?
她呆坐许久,耳朵才开始接收到屋外哗啦作响的雨声。昏睡时听到闪电雷击的闷响原来不是梦境。她缓步踱到窗旁,撩起竹帘,透过迷蒙的雨丝看出去,是一片花木扶疏的宽阔庭院,庭院中央有道圆形拱门。
她要出去,她想出去,她不愿像只小鸟似地,被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但,首先,是衣服,说什么也不能穿着这件霞帔出去,其重如胄甲,行动极不方便,既然这是房间的话,一定有可替换的衣服才对。
绕了一圈大得不像话的房间,她终于在床头的层层布幔后头找到一组古色古香的四层抽屉柜。一层是白衫,一层是裤子,一层是像外套似的绸缎衣饰,最上一层,是质地细致的棉料衣物。苏映心挑出了几件看起来比较像衣服的“衣服”,但每件几乎都是她身躯的三倍大,而且所有的样式不是盘扣就是系带。让她看了真想放弃。最后,她还是选了一件棉布料的宽袖直襟上衣配黑色长裤,躲进床里放下了毫无遮掩效果的薄纱床幔,然后专注地拆卸全身累赘笨重的装备。
她望向自己的胸部,简直不能相信它上面只罩着一件老阿妈时代的肚兜,之后身无寸缕!
她诅咒了一声。这次学聪明了,直接从床头掀开布幔,一伸长手就拿到了另外一件棉衣衫。但是,揣量了半天仍想不出把这件衣衫变成胸罩的办法,正当气馁的时候,她妙眼一瞥,瞥见那层层如云飘逸的薄纱。嘿嘿!这薄纱又软又轻,看起来又干净……
“没人吧?”她一身利落打扮,踮高脚跟拉开门把,探出头。屋外湍雨了无痕,三月的晴空已无半厘黑云,庭院被雨浸洗过的青翠正饱含着露珠展现在她面前。
她眼睛一亮,首先入眼的是堂前彩绘木柱上排列的两盏绣花罩子宫灯,底座的流苏随风微漾,竟有说不出的好看。
赤着脚,她踩上仍带湿意的石片走道。
她放任直觉牵引步履,因为自己根本不知何去何从。
这是一所超乎她想像之外的宅第,拿她父亲一手规划,而且引以为傲的透天宅子和这里相比,简直成了班门弄斧之作,遑论她尚未履及的地方!单单廊、轩。
庭、榭、阁、楼就逛得她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她所经过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刻,美得教她仿若错觉。
一直希望遇见一个人,随随便便,只要是个人就好,只要能告诉她究竟身在何处!
但,她偏偏遇不到任何人,就像处在只有她一人的梦境般。唉,也不必诓骗自己是在梦境了,有哪个做梦的人能感觉到肚子饿得直像火在烧?她相信现在的自己饿得可以吃下两份麦当劳的炸鸡全餐。
就把它当作梦里的自力救济——她得救救她的胃肠,尽管是不礼貌的行为,她还是推开了眼前这道门。
“哇噻!”她不禁脱口而出。
这真是一间陈设非常讲究的屋子。四壁挂着宋人的字画对联,地面铺着长毛的织锦地毯,桌案上摆了文房四宝、古代的铜鼎,一切布置得井然有序,十分雅致。
砚台上横卧着一枝蘸饱墨汁的毛笔,而白玉的镇尺下压着一张横轴宣纸,洁白的纸上有个写了一半的字,由此可知这屋里方才是有人在的,但不知何事使得主人仓促离去。
苏映心略略扫过华丽的床幔,须臾,她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糕饼点心吸引住了。那一碟碟看起来精致可口的小点盛放在上好的瓷器内,瓷器的口缘还镶有彩绘的花草呢!
她数了一数,有十二个小碟,是成套的大餐哩!立刻老实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