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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声在锦绣公主的耳际急切地响起,将她飘摇不定的神思吸引了回来。她抬眼望去,只见普阿蛮、铁镰、铁岚、可战、跋山河、罗朴罕、战雄和战洪等数十位效忠突厥的将领和猛士黑压压地从两旁的班列抢了出来,跪在帅案之前。
“公主殿下,汉人杀我突厥王子,灭我精锐战士,还要留书羞辱于我,这口气闷在心里,便要炸碎了我的肚肠。臣请明日率领精锐部队,攻打恒州,屠光全城,为曼陀王子复仇。”罗朴罕双目血红,嘶哑著嗓音大声道。
“公主殿下,彭无望目中无人,留言相辱,乃是欺我塞上无人。我普阿蛮请求明日攻城作战,杀尽城中汉人,以报今日之耻。”普阿蛮沉声道。
“公主,请下令吧!区区一座恒州小城,竟然令我军损兵折将,实令我族面上无光,可战请命冲上城墙,杀光恒州守军,将他们将领的人头献与公主殿下。”可战激声道。
“誓死攻城,屠灭恒州!”余下的突厥将领不约而同地齐声道。
仍然站在帅帐两侧的各族将领互相看了一眼,也纷纷来到帐中央道:“请公主下令攻城。”他们的目光谨慎而犹疑,似乎在静静等待著判断锦绣公主的决策。
众怒难犯,锦绣公主知道自己再也改变不了众人的决定,否则将会引起将帅不合,使那些开始抱观望态度的各族领袖更加怀疑东突厥的权威。
她只有号令攻城。
这是一个令她心情沉重的豪赌,如果输了,将要付出的代价是她一个人无法承担的。但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被夜色笼罩的塞外大军联营中,传来一阵阵木轮滚动之声,数辆运送尸体的牛车被七八名没精打采的突厥士兵驱赶著,朝大营靠近恒州一角的焚尸场走去。这个焚尸场被突厥人刻意建在上风口,一旦焚烧,大股大股的满是尸臭的烟尘便会飘进恒州城内,格外熏人。
透过覆盖在身上的突厥士兵尸体的缝隙,彭无望看到了突厥人金帐之前随风飘扬的帅旗,那已经不是曼陀的狼头标志,却换上了两只暗色的凤凰。
“突厥人难道换帅了?会是谁呢?”彭无望心底一阵紧张,他知道大哥的这一次舍命突击乃是为了击杀突厥主帅曼陀,令敌军群龙无首,其兵自解。但是如今塞外联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换上了另一位元帅,那就是说恒州的围困仍然会继续,而城里的人仍然面临绝境。
牛车缓缓地驶过灯火通明的主帐,帐内的人影闪烁,很多人在激动地挥舞著拳头。彭无望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帐门,希望能够看到联军主帅的依稀模样。但是,牛车被一群护卫主帐的精兵亲卫遮挡住了,他什么也看下见。
就这样过了很久,彭无望终于放弃,仰头枕著身下的尸体,轻轻透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空气中的味道和在主帐周围的味道有了一丝微弱的不同。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子难言的尸体恶臭、剠鼻的铁銹腥味和牛马特有的臊味四面八方地涌进鼻子,令他几乎窒息。这此一味道正是他一进入突厥营地后一直闻到的。
但是刚才在帅帐之外,他却一瞬间忘记了这所有的味道,只感到空中流淌著一丝他眷恋至深的气息。彭无望感到眼中一阵令他酸软的温热:兰花香味,是她!
“你舍得杀我?”锦绣那沙哑而柔情似水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
彭无望轻轻抚了抚手边暗藏的一柄四尺钢刀,悠悠地舒了一口气,苦笑一声,暗忖:“突厥和大唐,在今时今日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阿锦和自己势不两立,却又不顾一切地相恋。这世上最绝望的事,不过如此。死亡虽然悲伤,但相比之下,却快乐多了,因为至少还有希望在来世重逢。”
牛车突然停了下来,赶车的突厌人大声交谈了几句,就开始将尸体一具具从车上搬下来,堆在焚尸场中央。彭无望也被人丢了进去,在他旁边躺著闭目装死的张涛。几堆柴草从四面八方丢进焚尸场,火把上松油的味道剠鼻而来。
“彭大侠,他们要点火焚尸了。”张涛惊慌地小声说。
一直仰头望天的彭无望如梦初醒,猛的一吐气,从尸堆中破空而起,双手一伸,一股强烈的擒龙真气狂喷而出,凭空将两个手握火把的突厥士兵抓掖了过来,用力一扭,将他们折断了脖子。他双手一振,将这两具尸体忽悠悠地抛飞了出去,正好分别撞上另外两名突厥士兵的头颅,四头相碰,碎如破罐。
彭无望的身形宛如夜空中曲张变化,择人而噬的猛禽,一眨眼就来到目瞪口呆的另外三个突厌人面前,横掌一斩,击碎了一人的喉结,双腿一撑,身子猛然拔起,夹住一人的脖颈,用力一扭,立时让他颈骨碎裂。在他的身子落下时,他的双手按住最后一个人的肩头,将他掀翻在地,一举撞在他的左胸。那个士兵只喷出一口鲜血,便一命归阴。
彭无望抹了抹溅在脸上的鲜血,回头看了看一旁的张涛。这时候的张涛刚刚从地上直起半个身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四周片刻之前仍然活生生的突厥小兵的尸体。
“快,我们去恒州。”彭无望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想将他拉起来。
张涛条件反射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惊慌失措地看著他。
彭无望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怆的神色,直起身子,轻声道:“我是否出手太过狠辣?”
张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道:“小子无礼,这些突厥人死有余辜,是我太多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彭无望的眼中悲色更重,一拍他的肩膀,道:“我们走。”
夜色中的恒州城回荡著司徒婉儿辗转凄恻的琵琶声,自从河北故众空群而出,直到大雨过后,这些白衣勇士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踪迹,没有半点消息。追逐著他们的脚步而出走的彭无望,也一去不回。没有了他们,整个恒州城似乎安静了很多,人们再也不愿放开喉咙交谈,也再没有了欢声笑语。只有偶然响起的低声絮语,和路左相逢时互相交换的短暂眼神。
红思雪一遍又一遍地洗著自己的爱马困脂,无论身旁的郑绝尘如何逗她说话,都一言不发。方梦菁神经质地不断翻弄著剌史府中收藏的几卷窦氏兵书,薄薄的十数页纸却让她没日没夜地枯坐案前。贾扁鹊的药囊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几千遍,可是每一次她将药囊放到桌上时,总是想起有些什么东西忘在了里面。
然而,今夜的恒州城和往日有了些不同,一阵又一阵欢呼声此起彼伏地从各个城头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潮水般向著刺史府涌来。
“总镖头回来啦!”今夜协助唐兵守夜的侯在春和左连山欣喜若狂地带领一群哨兵冲进剌史府,大声道。
那些夜下能寝的飞虎镖众,纷纷冲出了房间,围到了方梦菁暂住的卧房,倾听侯在舂的每一句关于总镖头的话语。
“总镖头回来了!”侯在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带著从长安来的风媒张涛去见长孙将军。他说他的大哥杀了突厥主帅。”
围在门口的飞虎镖众报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声。
彭无惧挤开人群,冲到侯在春的面前,急切地问:“大哥怎样了?”
侯在春和左连山对望一眼,神色黯淡了下来。
“侯阿大,你这个混蛋,快说,大哥是不是也回来了?”彭无惧双目立刻血红了起来,上前一把抓住了侯在春的衣襟,狂吼道。
“无惧,你冷静一点,你大哥他……”左连山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双手,沉声道。
“我大哥怎的了?”彭无惧一把推开侯在春,又揪住了左连山的衣襟。
周围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然而悲伤的神情。
“你们怎么了?”彭无惧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勃然大怒:“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个都想著我大哥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这么狠心?你们一个个的,都巴不得我大哥早点死,对不对?”
“无惧,你别这么冲动……”方梦菁不忍他如此伤心,轻声说。
“你住嘴,是你让大哥自陷死地,我绝不原谅你!”彭无惧嘶吼著。
方梦菁仿佛被天上降落的雷霆当头劈中,只觉得浑身酸麻痛楚,这么多天来一直折磨著她的内疚之情此时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绞痛。
“对不起,是我不好。”方梦菁屏住呼吸,低声道。
“大哥没有死。”一个清朗浑厚的声音从背后想起。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却发现彭无望在张涛和长孙越的陪同下也来到了方梦菁的门口。
“大哥没有死?”彭无惧浑身剧震,转头望向自己的三哥,木然半晌,他摇了摇头,道:“三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骗我做什么,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为何不肯相信。”彭无望的脸上露出沉痛的神情道:“四弟,你年近弱冠,早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知道,有些事便是百般不愿,既然发生了,便接受它。这个世上的事,并不是为了你我兄弟安排好的,也不是方姑娘能为我们安排好的,你莫再苛责方姑娘。”
“可是,大哥……去得实在太快。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彭无惧身子摇了摇,大嘴一撇,号啕大哭了起来。
彭无望眼圈一热,抢上一步将四弟揽在怀里,可是那变得瘖哑的哭泣声仍然响遍了整个刺史府。
彭无望抬起头,对长孙将军道:“将军该有军情和方姑娘商议,我们兄弟告辞了。”说著他小心地搂著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的四弟向府外走去。
望著他们兄弟远去的身影,所有人的心头都泛起了一阵深沉的凄凉。
黎明的曙光从天上青色的流云缝隙之间缓缓泼洒下来,薄暮消散的城头响起一阵阵刺耳的研磨声。上千名没有巡哨任务的大唐官兵开始埋头磨砺自己手上的兵刀。彭无望用心地将两把还算趁手的单刀磨得锋刀闪烁,满意地对著阳光观看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
“无惧好吗?”方梦菁睁著通红的双眼轻盈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他挺得住。”彭无望将双刀插到背上,淡淡地说。
“对不起。”方梦菁望著人喊马嘶的城北胡人大营沉默了良久,忽然道。
“不怪你。”彭无望摇了摇头:“大哥死得英勇壮烈,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毫无遗憾的终结。我们兄弟都希望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结局。”
“你已经下了死志?”方梦菁轻声问道。
彭无望微微一笑,轻轻一抬下巴,面向著胡人大营道:“她终于来了。我决定和她永远留在这里。”
“你能做到吗?”方梦菁叹息道。
“尽力而为。”彭无望挺了挺胸膛,奋然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望向方梦菁:“方姑娘,军情怎样?”
方梦菁苦笑著摇了摇头:“长安守军让我们务必守足十天,到时候一切自有转机。但是塞外联军秘密移兵至此,到今日数目已经达到三十余万。只要他们维持前几日的攻势,不到一日,恒州必破,而长安也不会给我们任何支援。”
“事在人为,我们可以一试。”彭无望沉声道。
方梦菁站起身,点点头道:“关键是第一天的攻城战,如果我们可以顶住,塞外联军内部的变数便会一点点显露出来。第一日顶住了,以后便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