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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际,龙鬼张开手臂拦在雪凤凰身前,一字一句地道:“爹,是我帮雪姐姐盗走玉玺,所有罪责由我来担,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请由我始。”雪凤凰大为感动,正想站起来替他承担,乜邪吸了口气,冷冷地道:“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他怒极反笑,桀骜的目光扫过雪凤凰,看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乜邪一声不吭,忽地回转身径直下山,再没看龙鬼一眼。玉玺既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留下后悔也是无益。他宽大的白袍穿过树木,恰似一个不死的幽灵在寻找归宿。龙鬼看他离去,两眼忍不住涌上热泪,是他无用,让爹的梦想又一次遭受打击。
龙鬼握紧双拳,那一刻,他完全地长大了。呼应着他的心境,凌空在头顶鸣叫掠过,气势惊人。
节先一动不动地盯着雪凤凰,她坦然的目光如溪水清澈,令他想起当年的雪湛。如雪湛在世,或者会和雪凤凰有同样的选择。他刻板清瘦的面容终在那袭红衫里笑出一朵花,向雪凤凰和龙鬼欠了欠身,追着乜邪下山去了。
罗怒又是惋惜又是解脱,在崖头伫立了一阵,雪凤凰此举不仅让乜邪复国少了一个向上的台阶,也让他们五族没了牵制朝廷的法宝。但怀璧其罪,玉玺如真在五族之手,是否会因此招祸也未可知。
这样的结局,让一切恢复从前,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蒙秀望了雪凤凰出神,她的果敢远胜自己,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洞悉天下情势后的决断。蒙秀不想与她为敌,如此胆识,希望将来她都是五族的朋友。想到这里,蒙秀与罗怒四目相交,忽然觉得此刻的太平是那样珍贵。
杨楝、覃莨甚是恼怒,想拿雪凤凰出气,碍于乜邪在场没有动手。等那两人去后,他们连龙鬼也想一并教训,正欲出手,瞥见罗怒和蒙秀毫无敌意的目光,不由愣住。杨楝道:“怎么处置这两个小鬼?”语气中对雪凤凰再无客气之意。罗怒瞧出他的杀气,衡量轻重,递了个眼色给蒙秀,两人踏出一步,等隔开杨楝和覃莨,罗怒方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杨楝一怔:“便宜了他们?竟视玉玺为儿戏,不把我五族放在眼里。”覃莨亦附和。罗怒一指滕辽:“还是蕃主想得开,事已至此,不必苦苦纠缠了。”滕辽已闪在一边,抱臂冷眼旁观。杨楝见蒙秀也有维护雪凤凰之意,再见凌空俯冲而下立在龙鬼肩头,心中长叹。
罗怒朝雪凤凰施礼告辞,她没有还礼,一颗心犹自猛烈跳个不停,没有发觉他率众下山。等她回过神,罗怒等人的身影早没在绿林深处。这些人皆可能在盛怒下向她出手,她本准备全力出击,拼死再战。如今他们放弃了,雪凤凰精疲力竭,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一般,大汗淋漓跌坐在地,脑子里空空一片。
龙鬼陪她坐了,他抚着凌空的鸟羽,微笑道:“这样好,乐得清净。我爹野心太大,请姐姐远离这是非之地,否则日后还会为此所害。”雪凤凰回过神,苦笑道:“他们想的全是玉玺,只你会为我着想。”龙鬼青涩的眼中有一丝难言的忧伤,很快故作镇定,开心笑道:“你跟你师父真是一对儿,他懒得登基做皇帝,你也不在乎这传国玉玺。”
雪凤凰垂下头,什么复国大业,江山社稷,弥勒既不在意,她就更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群山在她脚下,浮云在身边游曳,她心中渐渐把烦恼化作烟云散。师父别去是想相忘于江湖,她便如他所愿。纵然心不甘,情不愿。
暂时放下心事,她看着眼前那个明朗的少年,道:“你呢?你爹那么失望,你不去陪他?”
龙鬼摇头,站直身躯,迎着风张开双臂。他立在雪凤凰身边,挺拔矫健,神采奕奕,不再只是个小小少年。“我在这里再呆多久,一样会让爹失望。”他漆黑的眸子透彻而自信,“我打算像弥勒那样游历千里,或者有朝一日回来,即便不能像爹所期望的那样,也能做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雪凤凰看着他,道:“你已是一个敢于承担的男子汉。”
龙鬼爽朗一笑,深深凝视雪凤凰一眼,摇摇手扬长而去。
人走光了,雪凤凰在山顶独自坐着。白云苍狗,世事这般起伏莫测,但天地一任万物流逝,不会为任何事留恋。她在丢下玉玺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天地的无情和有情,也想通了师父为什么不想复国,不想见她。
直到明月当空,群山俱静,虫儿的清鸣相互唱和,她心中一片空灵,再无半点阴霾。山风吹得衣袂飘飞,雪凤凰哼着江陵民谣,振衣踏步走下思邛山。
那一年,雪凤凰一盗成名。五族间或有人再进缪宗陵墓,历经艰险穿过迷宫后,见到那一枚凤凰金钗悄然竖立,不得不知难而退。雪凤凰遂与当时“神偷”金无虑齐名,人称“名盗”。
自此之后,思邛山有一座山峰被世人称为“凤凰山”,便是雪凤凰丢下玉玺之处。到了后代,思邛山香火大盛,因佛寺众多改名为“梵净山”,凤凰山之名亦一直流传至今。
尾声
四年后的一个冬日,辽东某地,一只海东青正搏击长空,自在地在天空展翅遨游。
几间灰色瓦房外站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仰头望了那只鹰鹘,忽地口中吹响一个呼哨。那只海东青旋即如长龙入海,倏地飞驰而下,立在那少女肩头。少女伸手抚爱它的羽毛,喂了鹰食,它一双利眼却突地盯向少女身后,振翅欲飞。
少女微笑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无碍,那鹰鹘方又扑翅迎空,飞霜掣电地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说起来,鬼儿的凌空很久未见了。雪姑娘这头鹰鹘倒已成材,不知叫什么名字?”
雪凤凰微笑中略带了一丝怅然,道:“它叫小鬼。这饲养鹰鹘的法子是龙鬼所教,我想,他定是带了凌空浪迹天涯,不晓得有多快活。”她回过头,娇俏的容颜一如四年前的秀丽明慧,“节先大人,别来无恙?”节先慨然笑道:“越活越老,越活越精。”雪凤凰抚掌大笑,瞥见乌云自西方渐渐涌近,遂道:“大人旅途劳顿,先进屋喝杯茶。”吹了声口哨叫唤小鬼回家。
节先跟雪凤凰进屋,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陈设极为简单,桌上仅有普通的文房四宝。他心中疑惑,道:“这些年你做了好些大案,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说起‘名盗’雪凤凰来,江湖上谁人不晓?连寨王也替你欢喜。”雪凤凰狡黠笑道:“你想说我既做了那些大案,为何身家看起来如此寒酸?”节先瞒她不过,哈哈大笑。
雪凤凰耸肩道:“我是偷儿,须防着那些本家到我这顺手牵羊,当然都埋在目所不能及处。”她朝节先眨了眨眼,“埋在地底的东西,只有我最拿手。”节先点头,这鬼灵精要是把宝物藏起来,天下恐怕没几人能找到。
雪凤凰等了一阵,将烹好的水倒入杯中,递上一杯苗人常饮的云雾茶。节先接过,心想,难得她挂念旧情,看来此行必将顺利。两人谈谈笑笑说起往事,节先赞叹偷门大会上雪凤凰过目不忘的数数本领,她却不以为然,单拣了盗墓一行中的惊险事儿夸口。说到最后,雪凤凰呵呵笑道:“最妙的是我上回把玉玺给扔了,当今皇上和太后认定我精忠为国,不肯与奸党合污,是以我犯的大小案子,地方都不敢上报朝廷。笑死我了!”
节先莞尔。雪凤凰此举让五族断了生事之念,不得不与朝廷虚与委蛇,保持均衡之势。而乜邪的复国大计因此延后,失却这条财路后为求自保,愈发自力更生求取更多外力相助。其实,谁能说她不是他们的恩人呢。
乜邪是不嫉恨她的,这才让他节先亲来相请。想到此处,他不由笑道:“你知道我的来意。”雪凤凰点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自问行踪隐秘,节先却能自千里之外的苗疆轻松寻至,乜邪的耳目可见一斑。念及当日乜邪对霍四海了如指掌的话,始终担了一份心事。乜邪肯向她低头,派了节先前来,无疑是有事相求。听节先口气,龙鬼未回苗疆,不知他一切可安好。她心神一动,已知会是什么事。
“寨王想让我帮什么忙?”
节先道:“寨王想让你去接近一个人,但不知你是否只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自那次盗玉玺之后,雪凤凰转战北方各地,仅在有雪的日子出手,完全遵照和弥勒当年的约定。“雪凤凰”这个名头越来越响,她爱雪的癖好也越传越广。
雪凤凰干脆地道:“无论有雪没雪,除非能找到师父,否则我不干。”
节先露出洞悉的笑容,展开一个纸卷,里面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郦逊之。
“此人是康和王郦伊杰之子,自幼随‘东海三仙’走遍海外诸岛,和小佛祖有莫大渊源。据说小佛祖在中原游历时身边跟随的就是他,近日他正要回到京师。”节先意味深长地道,“京师连日大雪,最适合你走一遭。”
雪凤凰把那个纸卷捏在手里,两手微微发颤。昔日的豪情回来了,广阔天地又将在她面前展开:“要我接近他,恐怕不单是找我师父这么简单吧?”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为谁效命?走这一趟,自会知道。”
雪凤凰悚然一惊,从凳上弹身而起,再保持不了平常心。
“到他身边,我做什么?”
“只要你能想办法留在他身边,寨王就会告诉你要做什么事。”
雪凤凰歪着头看了他半天,节先坦然笑着,并无一丝隐瞒哄骗之意。她点头道:“成交。”
节先忽然拿起桌上的玉镇纸,目瞪口呆地看了顶端的螭虎纽,惊叫道:“好像!”雪凤凰坦然笑道:“自然,我照了玉玺做的,可惜九叠文我写不来,只好让它光秃秃的啦。”节先翻到反面一看,果然,底部光滑如镜,的确仅是一方镇纸,不由赞叹:“你的记性好到我无话可说,这龙纹雕得惟妙惟肖,如假包换!要不是大伙都亲眼瞧见你把玉玺丢了,真以为——”
他松了口气,又聊了一阵,向雪凤凰拱手告辞。
等节先的影子消失在院外,雪凤凰的视线从外面收回到屋中,看着这块平淡无奇的玉镇纸,忽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它没了昔日睥睨天下的气势,没了显耀不凡的身份,蛰伏在这平凡的书桌上,即便有一腔胸襟抱负,也化作了庸常无望的守候。
既然连节先都不曾察觉它的过去,雪凤凰知道,她终可留住这一份礼物,在有生之年还给弥勒。唯有对于弥勒,它不是国之瑰宝,不是丧国之耻,不是天下利器。它是他怀念父兄和姐姐时可以感伤悼念的凭借,仅此而已。
只不知这一生,能否再见他。这一枚缪宗玉玺,又是否会成为她怀念他时,最难以忘怀的凭借?
窗外,雪花静静飘飞,刹那间天地白茫茫一片。
雪中飞凤,又是出手的好时节——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