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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因此行不到数箭之地,便出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若是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使骡子力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减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这条计策真是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没知道我会这样傻,竟会闯进福大帅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
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所以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要你赌咒发誓了?”她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是胸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缰,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那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粪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套在一名卫士的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直叫“妈妈!”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总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十七回天下掌门人大会
转眼过了数日,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安府中,赴那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剪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搬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坐下。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却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的大员,若是出了福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中,却不过是请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气洋洋,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哥取笑了。咱兄弟俩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哥在战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反而因为先得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先去保护公主。那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公主是皇帝的爱女,这一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金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不是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到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然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饶有智计,但决计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一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八人,分为两派,则来与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是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与会的,恐怕也是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早猜到他是在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一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首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的掌门人凤天南。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抽。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贼,你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计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但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障,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障下并列四席,每席都是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不答,只是自言自语:“她既当了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这时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障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看这四人时,见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中撑着一根黄杨木的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二人是个七十来岁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当真是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汤大爷”,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汤大侠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想不到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
那掌门人却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真是难得。”汤沛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吧?”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止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