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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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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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