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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一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订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他没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就是这个人,欺骗了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
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
第14章 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的血泪刻画出来的。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思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的确是不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仿佛却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只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决没有人能回答。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开口,也没有表情,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每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所以大家就坐着等。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万马堂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儿旬活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着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目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党的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的的,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去,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栅栏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的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