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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这时琵琶声断去,这天这水都似骤然一暗,寂落无依。灯晕飘动,象一块无瑕的淡黄琉璃,笼着那眉目略含轻愁的女子自楼上降下。她裙袂在河风中拂起,缠过一根根竹栏,象是一双无力的纤臂,挣扎着想要挽住些什么……
一直到她在罗彻敏面前站定,罗彻敏都有些如在梦中。他犹豫着探出手去,,却又觉得那雾中不过是他思绪凝结的幻影,只要轻轻一触,就会在他指尖消散。
“此去风霜箭雨,愿君善自珍重!”微微合动的红唇中,一团白气呵开,将她的眼眸中的那一星光芒含糊成潋潋水光。他胸前略紧,却是魏风婵在给他整着围巾。她手指光滑而冰凉,从他下颌上微微擦过时,竟冻得他瑟缩了一下。他抬起双手,欲要暖一暖那十指,魏风婵却已经猛地抽回指头,背在身后。
“九娘!”他往前迈了一步,魏风婵却退了一步,打灯笼捧琵琶的两名小婵插了进来,拦在二人之间。
灯火恍惚中,魏风婵抛下一个黯去的眼神,碎步远去。灯晕在越发浓起来的雾中烙出她的背影,留给他一个决别之意。
这时诸军肃立,悄然无声,这些厮杀汉子们,都有了些愁思郁结。突然“啪!”地一鞭抽响,杜乐英一惊回头,只见罗彻同鼾声隐约,歪倒在马背上,手中的葫芦坠落。鄂夺玉的鞭子贴地拂过,卷起那葫芦,握在手中。似乎方才一幕,唯独不曾吸引到他的目光。
这一声也唤醒了罗彻敏,他止住自己往前追去的冲动,胸中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这样了结正好,正好,正好……”这话起先说时,仿佛有一把雪亮的锯齿在胸口来回拉动着,然而再过一会,便觉得心头一片麻木。
他翻身上马,向鄂夺玉道:“泷丘的事,就拜托了!”便勒缰飞驰上道。王无失和陈襄一左一右挽了罗彻同的马匹,率踏日都八千快骑,也随之而去。留下鄂夺玉任马匹悠然信步觅草,在河岸上来来回回踱步。直至四野鸡啼,天光欲晓,水面中依然映现他若有所思、又似全无所思的眼神。
罗彻敏带着经过一冬整顿后的踏日都最先动身,因为结盟之事未卜,他们此去军贵神速,不欲节外生枝,便没有走冲天道,而是依旧走了拾宝道。
一路上陆续得到消息,说是这几日据情形看,进军还算顺利。昃州城内的宸军因为粮草不济,又怕被切断后路,弃城向孟县进发,欲救出孟县驻军一同撤往厢州。赵德忠军尾随而去,己与瞿庆军成夹击之势。刘湛率乡民奇袭占领了金牛渡三里外一个叫秸风屯的庄子,堵住了河北宸兵南撤的退路。金牛渡宸军守军与南撤宸军眼下正昼夜不分地反扑,企图汇合。赵德忠正亲率帐下精锐亲军赶去增援,瞿庆解了孟县之围后,眼下也在那边进发。
罗彻敏正这一军都是轻骑快马,辎重尽置于后,因此十日上,便入了接近了神秀关。只是到了关城之上,却觉得情形不对,城上旌旗乱舞,将日头搅得一片零乱。他们一直走到门前,竟然无人出来迎接。
与神秀关每日都有书信来往,关中留守将佐早知他到达时辰,这情形就让罗彻敏分外不解。陈襄不管那么多,扯着嗓门就嚷嚷起来,“王上驾到,还不开关?”
内面探出几个脑袋来,晃动了一会,才终于有人高声道:“快开门!”
关门打开时,上前跪迎的几名将佐眼神中都有些掩不住的惊惶之色。
“出什么事了!”罗彻敏俯声喝问道。
将佐不及出声,就有浑身浴血的一匹马从街角转了过来。马上伏着一员将领,兜鍪不知落在何处,乱发垂散下来,掺着血块土粒。“娄原!”罗彻敏认出那是赵德忠的一员心腹将领,心骤地沉了下来。
娄源带来的果然是不好消息。赵德忠前日晚前本与刘湛约好,内外夹攻秸风屯下宸军营垒,奈何刘湛却误了约定时辰,赵德忠猛攻不克,损失惨重。他眼下后撤到孟县,让伤兵们先回神秀关。
罗彻敏惊道:“瞿庆呢?他不是也到了那附近了么?”
“瞿副使说敌军势大,赵大人再三相邀,他也不肯出兵,反说要退守昃州城。”
“岂有此理!”罗彻敏勃然大怒,喝道:“出兵之事,是他参预策划的,他凭什么又畏缩不前?”
“瞿副使说……”娄原瞧了一眼罗彻敏,却又将面孔低了下去。
“他说什么?”
娄原被罗彻敏狠狠地盯着,方吞吞吐吐地道:“宸王遣使者再三招降于刘大人,怕刘大人他……”
罗彻敏想起杜延章让鄂夺玉来劝他关于颁赏的话,不由重重地哼了一声,切齿道:“你觉得呢?”
“我其实倒不信,”娄原苦笑道:“打战的事谁料那么准,一次失误算不了什么。眼下我看刘大人还是忠于王上的,然而……再过些时日,却难说了!”
“喔?”罗彻敏骤然站定。
“刘大人身边并无劲旅,只有亲信部属与民兵,秸风屯地势颇险,水源粮草不缺的话,倒是能守上个把月。然而若是刘大人得知友军猜忌,援兵无望,宸王再以他亲眷劝降的话……”
罗彻敏怵然一惊,他沉下心来略想了一会,便可以体会到刘湛这时的处境。他断然道:“赶紧飞鸽传书,将刘湛之子送过来!”
“是!”
“不等伏虎都与神刀都了!”罗彻敏振衣身起,按剑道:“我们马上赶去!”
入夜时分,罗彻敏从昃州城外经过。城池被熏黑了的痕迹经霜被雪犹然未去,小草在毁圮的砖石之间新发,那娇嫩的色泽越发衬得大地上的一切如此苍凉。他不由想起当初在这里与刘湛初见时的情形,暗暗地道:“刘湛,愿你相信我!”
出关后一路所见,都是凋弊荒凉的景色,田地中生满杂草,多日不闻一声鸡啼。偶然见到一些百姓,都是枯瘦如柴,衣不蔽体,白日里看去,也如同游魂一般。罗彻敏心道:“难怪宸军的驻扎会激起这么大的民愤,看来昃州确实负担不起驻军粮草。”
然而就在一年以前,他都常听父亲说起,昃州刘湛是个人材,十几年下来,将枢北大战中荡为白地的昃州整治恢复,再获有枢中第一粮仓之美誉。这一年来战事,将刘湛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就连他这毫不相干的人看了,都觉得心中不快,却不知刘湛面对此等景物,将是情何以堪了。
随着往日战场一次次重现,罗彻同也似精神起来,不再整日烂醉。他们兼程赶路,衣不解甲,马不卸鞍,在三月十八这日,到了孟县。赵德忠在此处驻守,瞿庆也得了消息赶来。两人在县城外布阵,迎侯罗彻敏到来。
赵德忠上前请罪,罗彻敏扶起他道:“这不是请罪的时辰,我们赶快商议眼下情形吧!”
“是,王上请进!”赵德忠起身引路,罗彻敏挨了一会,才仿佛刚看到仍然跪在一边的瞿庆,脸上重新堆了笑起来,道:“瞿将军还不快起来!”
瞿庆笑得有些勉强,道:“王上一路辛苦!”
“哪里比得上你们这连日厮杀!”罗彻敏一面走一面道:“瞿将军可是辛苦了!”
“怎敢怎敢,只是饶幸保全部下,未有大过罢了!”瞿庆似全听不出罗彻敏话中讥讽之意,反而还有些洋洋得意。罗彻敏瞪了瞪眼,听到背后传来王无失按捺不住的偷笑,只好跺了跺脚,跟着他们走进县衙大堂。
县衙昨日还是节度使行辕,因为他来了,所以赵德忠临时搬了出来,改作了王驾行营。堂上摆好了酒菜,罗彻敏边吃就边与赵德忠瞿庆和罗彻同等将共议眼下战情。
瞿庆先问道:“不知伏虎都与神刀都何时能到?”
“大约总要再过十多日吧!”罗彻同道:“他们是步军,又带着辎重押着粮草,这是最快了!”
“唉呀!这么慢?”瞿庆摇头道:“可是昨日接到情报,说厢州宸军己经到了金牛渡了,只怕赶不上了!”
“眼下我军己有五万之众,也可以一战了。”罗彻敏道。
赵德忠道:“此次能够夺回昃州城,战果已经很不错了,如今诸军都是远离驻地,昃州粮草不济,不可勉强再战。”
罗彻敏倒没料到赵德忠也会要求退军,他先一怔,后道:“若让宸军重回枢河北岸,那么以宸军兵力,夺回昃州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难道连这都不明白吗?”
他这话说得重了些,赵德忠当即变了颜色,道:“这数日来我军几番攻打宸军营寨都无法克服,兵力折损甚重,眼见敌军又有援军将至,王上难道让大家一起送死吗?”
“赵将军!”罗彻敏被他最后一句话激得有些气,勉强按捺下去,然而脸上还是一片通红。他起身按剑道:“敌军有援军,难道我军没有么?敌人可以在你们的重围下坚守了十余日,难道我们就不可再坚持几天?”
见他们将要吵起来,瞿庆赶紧道:“王上和赵大人都消消气,慢慢说嘛!”
争吵分明是因他而起,倒弄得他作和事佬了,罗彻敏不去看他,闭了嘴。
正在气氛尴尬时,骤地有有人在厅外厉声狂喝,“让我去见王上,让我面见王上!”
罗彻敏先是觉得有点耳熟,很快想起来,竟是冯宗客的声音!他这才突然想起,这两个月来冯宗客没有到王府里见过他,再回忆,似乎是花溅提过,说冯宗客来府上辞行,他也没有太在意。
“谁放他进来的?快赶出去快赶出去!唉哟……”外面的守卫显然和冯宗客起了冲突。
“住手!”罗彻敏起身往前赶了几步,喝道:“让他进来!”
赵德忠显然不甚情愿,然而还是向外道了声:“放他进来!”
冯宗客“蹬蹬蹬”地闯进堂来,罗彻敏惊得呆了一呆,才失声道:“你怎么成了这样?”
冯宗客比他记忆中瘦了许多,只余下偌大一个骨头架子,挑着一袭破成渔网般的布衣。发须眉头似乎被火燎过,参差不齐,又带焦痕,一双眼中满是血丝。他站定了细看着罗彻敏,似乎终于认定了一般,悲喜不胜地跪下行礼道:“王上!请王上请速速发兵!”
罗彻敏赶紧下去扶了他起来,问道:“你是从刘湛那里来的?”
“是!”冯宗客反手抓紧了他,力气大得让罗彻敏生生作痛。他语含哽咽道:“刘大人坚守孤寨,日夜苦战,但盼王上前来!”
“他们现在如何?”
“刘大人甘冒奇险,率三千勇士奔袭千里,占据了秸风屯,瞿大人曾说他会在三日内接应而来,然而却毫无消息。赵大人那次进攻,被宸军先一步发觉,他们严守山道,我们几番冲杀才下,却已无赵大人之军的行踪!刘大人遣数十名兄弟下山求救,却从无回音。我本不愿离开刘大人,为了求援也只得下山,谁知他们非但不肯发救兵,还将我关起来加刑拷问……”冯宗客说到此处,已是愤懑难当,腾地起身向赵瞿二人跳去,喝道:“刘大人在山上已经吃了三五天的野草了,你们还在这里喝酒吃肉!”
他猛然发了性子,甩开罗彻敏的手,几步跃上,先是一脚踢开瞿庆的案几,复又去踹赵德忠的案几。瞿庆没防到他会突起发难,让他给掀得酒肉狼籍,淋漓一身。赵德忠却有了防范,抄起桌上小刀刺向冯宗客的脚心。冯宗客气怒之下没有察觉,一边罗彻同瞧得清楚,赶紧跳出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扳到地上。
冯宗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