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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夫人迟了一会,才砰出两个字来:“没、事!”
然而在她身后的鄂夺玉却叫道:“冯大哥,冯大哥,你上去时,将荆条斫一斫,五夫人身上,被扎出血了!”
冯宗客应了一声,然而往上爬己然十分困难,还得一道道砍去荆束,当真是谈何容易,这样一走,就走得极慢了。半个更次后,他们终于又到了一处缓坡上,冯宗客探下手来,杜雪炽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攥紧了被他拉了上去。
她将藤条松开,瘫坐在地上,自十岁以后,头一次“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鄂夺玉也爬了上来,他头上衣上血迹淋淋,杜雪炽先是一怔,就听他向五夫人道:“你怎么样?血流下来,都淌在我身上了!”
她赶紧回头一看,帷帽上面,红痕道道,让她都不忍心去瞧里面的脸孔。五夫人静静地坐着,似乎没一丝丝气息,她平静地道:“我没事。”
她都这么说了,几个人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歇了一会后,他们再度起身。在攀爬中,杜雪炽不忍地道:“他都不愿见你,你这是何苦?”
“我自记事起,就过得很苦……”在她以为得不到回答时,五夫人突然说了起来,而这一说,竟似隐忍得太久太久,就再也没有停下。
……常常是狠狠地吃一顿,然而就不知到什么时侯能够再吃一顿。终年难以安枕,哪怕最细微的响动,也能让我惊醒。那时枢北大战己经过去了,当年百万大军,只余下了零星十多万。父亲每次喝多了酒,就会敲起他的刀,他的指头仿佛比刀更硬,敲得如钢崩铁裂。这时侯他就会唱起当年军歌,然后怒骂当年起事之人,心胸狭窄,蛇目寸光,历数他们犯过的错误,说如果有一项听了他,便不会败得如此之惨。然而一切终于早成定局。
随着父亲一天比一天更颓丧衰老,军纪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松驰。我亲眼看到他们杀死辛勤耕作的老牛,煮了分食。又将赶来的牛主人杀死,并奸淫了他的女儿。那个女孩子并不比当初的我大多少。我回去找父亲,然而他己经醉得深了,我满帐找人,却没有人理会我……最后只有他来了。他排行二十三,他在军中其实并不醒目。然而他和三兄、五兄他们打了一场,最终救出了那个女孩。
他们气势汹汹地拧着二十三兄去父帅面前,可父帅竟然一直一言不发。可我知道他没有醉,他都听到看到了,因为我瞧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黄黄地,重得象一大颗黄油。
我给那个女孩喂了很多地马奶,然而她还是死去了。那是父亲大黑马最后的一次奶,我从没见过母亲,我是吃它的奶活下来地。大黑的幼驹一生下来就被拖走了,它痛嘶了整整一夜才最终死掉。我守着她和它的尸体哭了很多天很多天,他每天每天地坐在我身边,守着我,一直到我累极了睡去。
他捧着我回去,双手象一大团在阳光下的云彩,又厚实又柔软又温暖。我觉得我一生一世都没有那么安心过,都忘了我们其实是很危险地。半夜里我又醒了,我醒来时从帐蓬下面看到了涌进来的鲜血。父亲靠在帐幕上对我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就闯了进去。我看到地上倒下去的七兄九兄十四兄他们,我看到二兄三兄五兄站在父帅的对面。
父帅回过头来看我时,我突然知道刚才听到了什么,他让我不要出来可我出来了……那么多自幼就看熟了的面孔,却让我害怕得蹲到了地下去。父帅说,你们让我和丫丫说几句话,我把你们自幼带大,你们得让我最后和丫丫说几句话。
他们退下去后,父帅把那样东西给了我,说:“丫丫,有这个,他们就不敢伤你,你逃,你快逃!”
他一刀划破了幕布,将我推了出去。我看到他们又冲了进来,手里握着父亲的刀,父亲的头一下子从中分开了。那刀尖好耀眼好耀眼……从那以后我都害怕耀眼的东西,我总是戴着帽子,遮去所有的光。
他们看到了我,我不想逃,我向他们冲了上去,可是他来了。他一出刀就砍倒了三兄,他们惊住了,道:“原来他将魔刀决传给了你!”
我不太记得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带着我杀出来的,我只记得最后他倒在地上时,我给他清洗着伤口,足足有一百多道口子。我一声都没有哭,我想不用急,我有一辈子时间,把这些一点点地,还给他。后来……他走了,趁我熟睡时走了,他让寄母告诉我说三五年后回来看我,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却再也没有回来。
张纾要挟我的寄母,强娶了我,我并没有太多反抗。他总之是不会回来了,嫁给这一个和嫁给那一个,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我却知道,这一生一世我心里永远站着他,他也没法不记挂我,这是扯不开的羁连,一生一世地羁连。
自幼从父母念女诫,跟师父读道经的杜雪炽,只是极偶然地,看过几本从丫环手中没收来的“闲书”。她从没有想过,头一次听到人向她亲口述说一段情爱,会是在这千仞绝壁,崖风急烈之中。
她淡淡地对自己说,终于合了你的心意了吧?你这样辛苦地跑来,不就是想看一看痴情地痛苦地男女,演一些你永远不会经历的故事?
这故事,己经逼近了结局。永无尽头般地悬崖上面,飘下来绵绵火光。火光在天幕上幻化出神鬼一般的人影,厮杀声快速地涨大起来,片刻间就如同正在耳畔。
第十八章
“老二十三,交出魔刀决和千杀咒,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宋录的声音突然压倒了所有的喧哗,亢然而出。
“老十一,你如今这般得意,还要这些何用?”
鄂夺玉上崖来时,一个苍枞般地身影正突出石垒。
二十三比起山洞之中,更见得瘦了,然而一张乱须丛生地脸上,却隐隐地焕发着神采,就好象一柄锈蚀己久的刀刚刚被磨出一些锋芒。
“我们为他卖力十年,他留下的东西我们自然有份。再说我们入门之时,可都受过千刀之咒!你却来问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宋录阴沉沉地道。他站在二十三前面四五丈处,他们之间是一片斜坡,坡上倒着二三十具尸首。他身后的站着的人却不多,似乎都是那些昔年魔刀天将的叛徒。没有看到罗彻敏他们,更没有看到罗彻敬。
“难为你们现在还挂心此事,”二十三冷笑起来,道:“可你也不想想,若真有什么千刀咒,你们这些人,岂能活到今日?”
宋录迟疑了一会,缓缓地摇头,道:“不!你我都亲见看到当年十五的惨状。此事一日不弄个清楚,我们寐食不安!”
二十三将刀贴肘而立,目光斜睨,似是再也不屑一言。
宋录顾看了左右一眼,“刷”地抽刀,走到正中,两指在刀锋上一弹,那刀锋似水般波动,整柄刀便如活过来一般。
“你们非逼着我么?”二十三垂下眼,道。
“逼?”宋录笑道:“这世上,有谁不逼人?又有谁不被人逼?”
二十三一震,他回了一下头,身后赢弱枯槁的众人,一双双惶惑的眼神盯着他。他长吁道:“春山府杀了几个凌州兵,被官府追剿,这祸事因我而起,我又如何能够一走了之?八年前我曾自誓不再用刀,然而躲过一次又一次,毕竟又到今日。十一兄,即然你为官兵,我为匪寇,那么今日我们正该作个了断!你不是要魔刀决吧……”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下去,引得宋录向前踏去一步。
二十三飞身而下,长刀细振,他的暴喝声随着刀击而出,“我就让你看看魔刀决!”
宋录飞踏数步,刀幻出无数亮影,象一方碎银打就的飞翼扬起,飞卷向二十三凌空下扑的身形。二十三的刀却平平展展地,就那么推去。然而那瞬间,他的刀无比清晰,衬得宋录的那一大片刀影,变得灰黯起来。
两刀在空中闪击数十次,藏身在茅草后的鄂夺玉分明看到了那刀刃相斫时卷闪的光芒,然而却看不到刀刃交切的瞬间,似乎这只是一场配合绝佳的打戏。然而宋录不时地暴喝和二十三向上凝结的眼神,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杜雪炽在他身边小声道:“那个人的使刀术……好象可以自行破入所有的空门!”
“当年我父亲以单刀造反,”五夫人低声说话了,“一夜间杀尽县衙捕役,此后魔刀天将降世,纵横二十余年……”
她的声音空旷,自有种令人心寒的力量。
正这时,两人的交战己见分晓。宋录捂着自己的脖子,跄退不止。神刀都诸校几乎是同时向前,一边奔行一散开,足下纹丝不乱。似乎有无形地圈环绘在地上,他们每个人都熟娴地踏了上去。
二十三只在片刻间,就隐入了几百柄刀的包围之中。几百柄刀象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将他重重裹住。他每一动,前后左右都有十多把刀伺侯着他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他又不能停下来,如果略一停竭,就会有人义无反顾地探入,调动他,而给其它人以可乘之机。
冯宗客深吸一口气,那天在山洞中见过的情形又出现了,二十三一步一步地踏出去。无论多少刀锋簇集而来,都能从容避闪。在避闪的瞬间,红滟滟地闪电就在夜晚的天空和地下绽开,然后就有人捂着伤口退出阵去,或是栽倒于地。只是这一切都是无声地,杀人者无声,受伤死去者也无声。
刹那间,二十三的左右一上一下各递来一刀,他挑开时略一侧身,就又有一刀劈他不及回防的肩下。他反手背击,正面己是三柄刀划来,这三刀层次分明,有若波卷浪涌,仿佛是一个人使出来,然而角度、力道迥异,又绝非一个人所能。他奋力反侧,刀背连劈带削,然而还是有一道长锋从他肩头拖过。他受伤的刹那,四周人都格外地激动起来,象一群嗅到血的鲨鱼,一圈接着一圈地围到了周类的身侧。
五夫人叫了一声,鄂夺玉和杜雪炽的眼光从激战中挪开,看了一眼她。她的身躯正颤抖得厉害,可是他们感觉得出来,那并不是寒冷也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刀光象一大把箭兰怒放在人群中,内圈的四五人向外摔去,这时第二重刀圈己经押到了二十三的近畔。内圈中只有一人犹在挺立,那就是宋录!他的刀与二十三的刀几乎同时向对方斫去,两人目光紧紧地对上。
就是站得那么远,鄂夺玉依然被二十三眼中如山杀意压得往后退了一退。宋录身当其冲,终于不胜其荷,拖刀而走。就这么一点点空隙,二十三己然绕步闪过,手中的弧锋略略一偏,第二圈的诸人中已然倒下两个。
他盯着宋录追上去,宋录步下大乱,竟不顾左右胡撞起来,神刀都森然的阵局顿时为之一乱。二十三的动作越发轻巧,满场都是他腾挪跃起的身形。
“你们这些人……你们看看你们自己,你们还认得出自己来么?不过是一群被下脚料喂饱了的狗!你们谁敢接我一刀,谁敢接我一刀!”他这时己有些发狂,大力地摇着头,头发散得连面目都全然模住,然而却毫不影响他对身侧微小动静的觉察。“哈哈……神刀都,我呸!”
平日里不可一世地神刀都的诸校,在他的喝声中面色一点点变化,刀挥出去,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决勇有力。他们开始犹豫、徘徊,不知所措。而每一点迟疑都被二十三抓紧了,就有更多地人倒地滚开。
神刀都的信心就这样崩溃了,他们平生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