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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宗客不语,缓缓解开上衣,只见深褐色布帛,自颈项一直裹到小腹,尚有未能包住的地方,结着暗痂的皮肉向两侧翻开,看得出再深半寸便是剖腹之灾。“草民自幼习武,本颇为自负,但经此交手,再不敢夸耀勇武。”冯宗客向刘湛道:“此人难敌,请大人速速备战!”
刘湛忍了又忍,不去问孟雄伦身后之事,道:“雄伦己死,他最后的托付我总要帮他完成!”他站到门口向纪纲宣令说:“让城外难民进来!留意搜检,不要教放入了贼军奸细!还有……”他突然喝住转身奔去传令的纪纲,附耳低语数言。纪纲似有疑色,然而不敢动问,行礼便退了下去。
刘湛回过头来,冯宗客见他神气怔忡,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似乎终于拿定了什么主意,然而却又是极不情愿的。他道:“单贺破奴来攻,我昃州城池完固,未必怕他。只是宸王定亲率大军接应,这就不是一州之地可以抵抗的了,只有向毓王求援!”他唤人铺笺,自行挽袖研墨。
“只不过……”冯宗客忍不住插口道:“数前年大人曾投毓王,后又与宸王连纵,如今再向毓王投书,只怕……”
刘湛一面奋笔疾书,一面道:“当初宸王弑纂之意未彰,我又以毓王系出异族,终不愿奉他为主,因此才舍之而从宸王。当今天下,北州程梦节地处偏僻,越州张臻民弱兵少,归州胡昌嗣残暴无谋,能制宸王者,除毓王外再无它人。”
他正说着时,就有一群人往这边走来,暗香潜动,帔帛微扬,竟是几名青衣婢女。领头打着灯的,就是方才去传话的那名纪纲。纪纲在外道:“大人!小郎己经来了!”
刘湛本就听到声音了,回头一看还是皱了皱眉头,说:“我让你抱小郎来,谁让你把她们弄来的?”
“大人……”“小郎前半夜发热呢!”“好容易才哄着他睡下了,这半夜里又唤起来,怎教人放心得下?”“今日是因为生病才没让他去骑马的,这是奴婢作的主,可不要责罚他!”婢女们七嘴八舌争着说道。
刘湛面无表情地拨开她们,从一名婢女怀中抱了个八九岁的小儿到手上,拍着小儿清秀的面庞,轻声唤着:“知安,知安!”小儿显然还没醒得清爽,睫毛眨了又眨,重又合上。
“知安!”刘湛一根指头捻着他柔软的额发,终于加重了语气叫了声:“知安!”知安猛一抖,终于看清了刘湛。他立马用两只小手掌捂住眼,从指缝里偷瞥着他,怯生生地道:“阿爹!知安今天去骑马了,真的!”
他闪烁的神情分外可爱,引得婢女们莺声燕语笑成一团。冯宗客这时己经想到刘湛的用意,果然接下去就听到刘湛贴着知安的面颊柔声说:“阿爹今天不怪知安,明日起,阿爹要送知安到别人家作客,知安要听话,好吗?”
“去舅舅家吗?”知安笑起来,在刘湛的怀里挣扎着要往地上跳,说:“好呀!我要和表哥打弹子呢!”
“不,不是去舅舅家,是去一个你不认识的地方……”刘湛放他下地,半蹲下身,与他平视道。
知安黑白澄明的眼中映出刘湛略现疲态的面孔,他侧着脸,似乎是觉得眼前的阿爹十分陌生,不知所措地摇头。
“大人要送小郎到哪里去?”婢女们纷纷问出声来。
刘湛不理会她们,牵着知安的手送到冯宗客手中。冯宗客握到孩子嫩滑的指头,不由有点惶恐。刘湛退后三步,挣开知安牵着他袍裾的手指,道:“我半生只此一子,天下皆知。壮士代我携去神秀关,与毓王为质,乞师来援,解围之后,自然重谢!”他向冯宗客深施一揖。
冯宗客闪开,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瞪着他的知安,又听到婢女们的轻呼声,一时手足无措,半晌后才道:“草民武艺不佳,未必能够保全小郎君的安全,大人还是……”
刘湛摇头道:“以你方才所言,目下贼军定然己经深入昃州境内。贺破奴惯于在攻城前先清乡里,此时州城以西,定然密布贼军。以小股兵马护送无济于事,大队兵马却又要用于守城,不能如此浪费。但借壮士神驹,一夜便可至神秀关下。倘若早日请得援军,便可早日解救得这一州百姓!”
冯宗客听了,知道自己再没有推托余地,便道:“即然大人如此看得起草民,那草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小郎安全!”
“好!壮士助雄伦守卫乡衢数年,义侠之名,谁人不知?今日一诺,我便放心了!此时情势危急,我己让人为你饲马备足粮,壮士便请上路!”
“是!听从大人安排!”冯宗客答道。
婢女们听刘湛三言两语便定下此事,无不花容失色,上前请他缓上一缓,道:“小郎独自离家,总该准备些衣物吧?”
刘湛目不邪视地道:“毓王图昃州之地有数年,这次我请归于他,他高兴还来不及,衣食小道,绝不会亏待知安的,除非将来有变……”他书毕,,铃上昃州节度使的大印,有些怔怔地说:“若是那样,你们又能准备什么?”
刘湛将书信付与冯宗客,再从地上拾起奉圣剑,还给他道:“宝剑赠侠士,壮士此去艰危,正是用得上的时侯!”冯宗客收下书剑,不再多话,抱起知安便往厅外行去。走得数丈,却又听到刘湛叫道:“壮士请留步!”
冯宗客停下等侯,见刘湛一面解着便袍一面迎上来。他披袍在知安身上,紧紧掖进他的领口,五指在他面上又停顿片刻,终于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知安,阿爹征战二十余载,却不能庇护我儿,反让我儿为阿爹犯险,阿爹无能……”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道:“我儿要奋发自强,不可似阿爹,懂吗?”
言罢转身,再无滞留,疾步向堂上奔去。
“阿爹!阿爹!”方才一直懵懂的知安终于意会到了什么,“哇!”地哭出声来。正这时,堂上又传来一声尖叫:“安儿!”
“阿娘!阿娘!”知安双脚乱蹬在冯宗客的胸膛上,手越过他的肩头竭力往后伸去。
冯宗客犹豫了一下还是顿足回望,只见堂前灯火之下,刘湛探臂揽住一名衣发零乱的妇人,将她推回堂中去。他的暴喝声压倒了妇人的呼叫:“谁让你们告诉夫人的?”
冯宗客捂住知安的嘴,带着他疾走。知安挣不动他,发狠起来,在他掌心结结实实地咬下一口。这时己有人牵了他的坐骑过来,虽然只是片刻竭息,这宝马却己从连日的奔波中恢复过来,蹶蹄昂首,邀乘甚急。冯宗客松开知安的嘴,他立即连踢连骂起来:“你放开我,你这贼强盗,你这坏蛋,我要我阿娘!”
“小郎君!”冯宗客把他放到鞍上,抚着他的脸蛋说:“过去三日内,我见到百多如你一般的孩儿失父丧母,垂死沟渠。听我一言,你己是十分之幸运!”他的表情与声音让躁动的知安感受到了些什么,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颊上水迹斑斑。冯宗客探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的泪珠,然后翻身上马,“驾!”地斥喝一声,随着引路的纪纲出府,打马西去。
出了昃州城南门,抬头就可以见到的,是积翠峰秀削的山体。从煌煌灯火世界中出来,天宇顿时间为之一清。这夜无月,烁烁零星嵌在深黛色的峰顶,辉光披流,仿佛一盏微弱而不熄的灯,使得积翠峰很象是引导迷航的铁塔。这山其实并不高峻,然而位置却十分别致。西去,是西北走向的嶷轮山,枢河亘出其中;南行,则是西南走向的曹原岭折向东来的一个小小支脉,这支脉上坐落着的神秀关,向来是由泷河六州进入枢北的要道。古来由帝都万朝城溯枢川北上或是西出泷河河谷,都不免在此处驻马,昃州城由此而生。为了在踏上茫不可知的前途时有所寄托,便有许多达官贵人乐于捐输,使得这山上伽蓝林立,精舍宏美。数朝数代的谪人使客,于此逆旅歇息时,想起前程艰辛,更不免留下些牢骚之辞、不遇之叹。这些章句流传后世,使得这小小峰丘化作文人心目中的迁离意象,自然就十分有名。
夜半钟乐从峰顶飘入冯宗客耳中,不知是那一座寺中正在作法事,梵唱声隐约可闻。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知安,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己是半睡。他扯了扯青袍,将孩子包得更紧些。这时钟声突然断了,半山腰里骤然间就红了起来,火气仿佛一团肜云似地笼在那寺院上空,更有许多细小的人影在其中跑动。
“有人打劫寺观?”冯宗客吃了一惊,虽然天下乱离数十载,然而崇佛向道的风气极浓,一般百姓不说,就是军队,寻常也不会骚扰这种地方,大约只有……正在他这么想时,就听到呼喝叫骂的声音,一支三四十人的散卒从山腰上举着火把窜了出来。冯宗客掂量了一把,觉得自己对着干上,就算不能尽歼,干掉几个脱身倒不成问题,便带马,闪到山脚一道悬岩下。
他轻拍马背,宝马乖巧地趴下去,正好藏在了岩下的茂草当中。冯宗客探手取四支箭夹在指中,打头的一名贼兵就己在从他眼前跑了过去。贼兵们腰上都别着好几个头颅,都没有头发,分明都是僧人。他们各自用黉州话兴奋地谈笑,虽然冯宗客听不太懂,然而从他们胸前溢出来的金银佛像上,也能很轻易地猜出来。
最未的贼兵过去,冯宗客在风中己经冻得有点发麻的手腕一抖,箭悄然无声地划破新春嫩叶,棱头带着汁水飞窜而出,四名贼兵应箭而倒。不等他们叫出口,冯宗客身子再往前一探,又是四箭。这时前面的贼兵己有所觉,纷纷回头,四点飞羽“嗖”地夺入他们双目正中。
“有对头!”贼兵们几乎是同时滚伏在地上,各自贴着地势滚了出去,一下子就分散开了。冯宗客再发数箭,便多半落空。等他拍马而出时,蹄下波光寒冽,己有三五柄刀贴地挥来。马怒嘶半声,后蹄猛蹬,生生提高一尺有余,从潜伏贴近的贼兵们头上一跃而过。冯宗客掣剑而出,和一柄紧追上来的刀拼了一记,那刀上力道不弱,他往边上退去一步。突然火光耀眼,有人桀桀地笑着说:“小千,可要帮忙吗?”
“妈的贼耗子,你快给老子滚下来!”被冯宗客一剑挡开的那名贼兵挥刀怒喝,刀身上铜环碰得稀里哗啦乱响。
冯宗客手搭额头向上一看,坡道上一名面如漆炭的壮汉笑得得意,他身后握着火把的贼兵,足有好几百人。许多只飞矛己经举了起来,矛尖在火光中象无数细长的尖牙。
冯宗客看了一眼怀中犹自酣眠的面孔,心中一片冰凉。他在马两耳之间拍了拍,心道:“老伙计,就看你这回了。”马沉声咆哮着,头往地下低去,冯宗客两腿猛地一勒,宝马挣首啮齿,一纵十丈,前蹄先踏上了方才他们藏身的那块巨岩。
“刷刷刷”,聚雨般急响,在他方才驻足之地,顿生出一片飞矛,象是春夜平空拔出的笋林。“呼!”冯宗客的唿哨夹在他的剑风之声中而出,马蹄往后错了错,瞬间将整个身躯绷到极致,化作一道近于笔直的厉光,自下而上逆刺向坡上逆贼。
“好家伙!”贼耗子哈哈大笑,掣起一柄缤铁长矛,单臂挥刺,正击向宝马下腹。冯宗客欲挡开,那长矛已经带着腥风击向冯宗客怀中。冯宗客收剑回挡,“格!”地一声回击,身形在空中顿了一顿,就难以为继,坠落下地。冯宗客将身躯伏了下去,看到怀中的知安,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