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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地底下又隐约传来一声咳嗽,仿似一头不死神魔,却已濒临油尽灯枯。
脱!脱!脱!
追命率先进入破庙,只见蛛网四布,到处坍垣破砖,壁上灰尘寸厚,坛上的神像,亦已面目全非。
因此,地上印着十分凌乱而触目的脚印,追命俯视之时,脚下又传来轰轰隆隆之声。
追命循声追人内殿,才蓦见一二十余丈高的神的檀木大佛,佛相上伤痕累累、破损处处,可见有人曾在此地恶斗过。佛相伤损多处,可见战斗何等惨烈。
二转子这时也“闪”了进来,嘘声道:“敢情声音是自掮鬼洞传来。”
追命一面掠身,一面问了一句:“掮鬼洞?”
“对,”二转子如数家珍,“传说这儿有”五鬼二王“,都是十分可怕的人物,后来,出来了个白胡子银发老神仙,用一口布袋,把他们都掮入洞里去,用三山五岳九混元一气罡气之力,把他们压到地底,不致出来为祸世人……”
这时三人已自庙内转到洞口,这儿光线难觅,一片幽森暗郁,仿似鬼影憧憧,伸手难见五指,一阵臭气迎面扑来,地面凹凸不平,怪石峥嵘,委实吓人。
小刀紧紧藏在二转子身后。
二转子发觉小刀的手指紧紧扯着他的衫尾,心中顿生了要保护她的感觉。
就在这时,那宛似在炼狱中煎熬的语音又洪洪发发的响了起来:
“再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这声音似有无尽莫大的威力,小刀、二转子连同追命都陡然止了步。
追命低声道:“我过去便是了,你们在这里等我。”
其实,那语音有一击必杀的威力,连追命如此经过大风大浪的高手,都是抱了一种:今日明知是刀山火海、森罗殿里也要闯一闯,否则要是怯了这一关,这一生都得要怯下去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关卡,纵一步踏下是万大深壑,也不能不凛然举步。
他是望着小刀说这几句的话:连他都胆气怯了,更何况小小的小刀。
小刀全身都发起抖来。
她怕。
可是她要去。
“崔三哥,小骨,他不是我弟弟,可是,就因不是我的弟弟,我更要去救他——今天,他已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若不去,怎能化解爹和他的血海深仇?岂不是让他一个人孤军作战?何况,这地方……不知怎的,我好像来过。”
追命长叹。他知道未一句是她的借口,但他却不能反驳她前面的理由。
他转而望向二转子。
——留一个在此断后,也是安全之策,万一有个什么,毕竟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二转子脸色白得连在这幽黯的洞里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你知道‘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姐妹们’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吗?”二转子居然还能挤出一个强笑,他话里指的当然是苏秋坊,“他说:”想要活得像样,便得要做些像样的事来给不像话的人看!“你知道,三哥,我是咱三人帮中唯一跟你出来混世的,我可不能丢了阿里和老侬的脸!”
谁都不愿意留下来。
谁都不肯裹足不前。
山洞已愈来愈窄。
他们半蹲着身子走。
扑面的腥风愈来愈臭。
愈往前走,愈是黑暗。
小刀忽尔踢到一物,差点跌了一跤。
追命连忙扶住。
“一定是尸首。”小刀叫了起来。
二转子立即晃亮了火折子。
——果然是尸首!
这一刹间,小刀双腿发软,几乎要昏过去了:
她不是怕死尸。
她是怕这是小骨的死尸!
“是宋无虚。”
——小刀这才放了心。
可是她又回心一想,这种想法,岂不残忍?宋无虚也有家人子女兄弟姐妹的,要是他家人发现了他的尸首,定必伤心难过,然而,因为与自己并不亲近,也不熟悉,自己就不悲反喜,这样子,对死去的人岂是公平?
她想着的时候,立即双掌合什,细声祷拜:宋哥哥,你千万别见怪,待我找到小骨弟弟,再好好给你安葬入殓……
忽听一个声音道:
“你们是宋无虚的什么人?”
这女音十分好听。
这语音也不是十分清、十分脆、十分温柔,可是,就不知为何,就是令人觉得十分的动人、十分的好听、十分的想见到这声音的主人。
所以,他们也就立即见到了。
二转子立时把火招子一照。
语音就在附近响起。
人也在附近。
这时候,小刀正回了一句:“你又是什么人?”
火光晕黄,闪烁不定。
一个黑衣女子,眉很浓,颔很秀,眼神有怨意,她的衫着得颇短,露出了脐,小蛮腰,裤子也短且窄,亮出了自膝而上二尺余长修匀秀丽的腿,她穿得虽少,但腰畔却系了一口黑色镖囊。
在这黄火映照下,这样一个女子,黑眸也闪烁着两朵黄火,穿着那未少,却是一点也不淫亵,而像一尊给香火供奉着的女神一般清丽脱俗。
二转子看得心头一震,手也一抖,火星子的在手背上,拍的一声,火招子脱落,掉在地上,燃烧得只剩一点蓝焰。
只听小刀低呼道:“神仙。”
在这一刹里,小刀只想到地狱里传来恶鬼的咆哮,敢情是上天派这仙子来收拾定了。
二转子平素很少跟女子接近。
其实,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平日也好色而慕少艾,心中也常揣想理想对象,但总是苦候未见红鸾星动。
他有时去看画、还特地买下一张仕女图,挂在壁上,心中默祷那画中女子,能真的飞出来和他相会,那就快活过神仙;结果总是好梦成空,只给他那干结拜兄弟笑得他脸黄!
他有时等不耐烦了,索性许愿,就算仙姐不来,来个鬼妹也好!
——鬼就鬼,反正鬼混一番,聊胜于无,至多鬼打鬼!
近日,他见着小刀,被小刀的连阳光皓月都为之逊色的清亮脱俗,弄得心神震动。
但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与她既无缘、也无份。
——小刀和冷血,天生一对,而自己,跟自己的结义兄弟们,才是天生第二、三、四对!
所以他一开始就很不喜欢冷血,要跟他作对,但后来周老渠一役,英雄相惜,二转子才对冷血好感了起来。
所以他一早死了这条心,只把小刀当妹妹来看待、照顾。
不料,在这样恶臭难闻,阴翳难耐的岩洞里,却出现了这么一个女子:
——这完全是他的画中仙!
——这根本便是他的“女鬼”!
所以他惊艳惊得连火摺子都丢掉了。
——既然是仙,何必有火?
——如果是鬼,何需有光?
因为她就是光。
她就是他的火。
在他心中:
永恒照亮。
这一年,当其时,追命正好三十三岁。
他不似冷血,冷血正派坚定,他在认识小刀之前,看剑多过看女孩子。
他不像铁手,铁手正义凛然,专注办大事多于分心于君子好逑。
他更不如无情,无情孤僻冷傲,在房中读书多于思慕。
追命在四大名捕中,带艺投师,年纪最大,除了喜欢说笑喝酒,还有一好:
——那就是看女孩子!
尤其是看漂亮的女子。
——他虽没意思要娶尽天下美女,但却望能看尽天下美人!
这一天合当有事。
这一年合当有艳遇。
他就在充满恶臭污糟的洞穴里,看到这个穿得很少、肌肤给微弱的灯火照得很柔黄、眉色发色衣色都很黑的女子。
追命眼尖,就在火光一刹里,居然还瞥见她微翘的薄唇上,有一抹细细柔柔的绒毛。
老实说,追命出道甚早,行走江湖,阅历之多,跟他年纪一样为四大名捕之首,但而今所见,确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子。
坦白说,追命现在最恨的一件事,就是二转子把火摺子摔跌在地上,以致他不能再多看那少女几眼。
凭良心说,追命在色授魂销之际,仍然发现在火摺子一亮之际,那少女双瞳也是一亮,他心知那少女不是因为见着了自己,而是见着了小刀。
小刀一向亮丽。
就算是在此龌龊污秽的洞穴里,她也亮丽如故,丝毫不受环境影响。
那少女只看了一眼,就喃喃的道:“……可惜脸上有一道刀疤。”
她说的是小刀。
——小刀曾险遭蔷蔽将军污辱,故而玉颊上留有一道刀疤。
她这句话无疑很伤小刀的心。
而且令小刀勾起极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当火光再度亮起时——当时是二转子再次幌亮的火摺子——她也回了一句:“你这么美,却穿那么少,我不喜欢。”
其实,小刀对那少女的第一句作反问时,她还没见到那少女原来是这么美的,如果她先看了,她也喜欢美丽女子的,就一定不会不答反问;这第二句话;却是因为那少女先伤了她的心,提到她的刀疤,她一向当惯了千金小姐,心里难受便回了一句,到最后一句,只不过是说:“我不喜欢。”那是因为她见到那少女实在太美之故,美得连一切正常的花、蓝天、白云都沾不上边,反而像蜈蚣、珊瑚、虫或能形容,她觉得心服口服,所以用不上像一些:
“不要脸”、“不害躁”、“成何体统”的话。
但那少女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很忧艳。
笑的时候却很锐利。
二转子发现她的犬齿有点出乎意料的尖利。
追命却发现她身旁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高大、硕长、硕壮、豪迈,看似悲歌慷慨的汉子,脸上全是浓厚的黑髭,像一根根倒插的铁乾;这人满身血污,一身是伤,站在那儿,却令人一点也不觉得他带伤和流血。
一——像一座战神。
——少女和他并着一站,像一位姹女。
追命心中惊疑,又觉得这样想法是亵渎了那少女,那少女却亲切的伸出了手,向小刀身上的白色衫裙揉了一揉、摸了一摸,笑道,“我不像你那么有钱,衣服质料这么好,所以就少穿些了。”
这论调似是而非。
追命正在发怔,忽听一声铺天裂地的断喝,自脚下地底传来:
“脱!”
众人不明所以,全呆住了。
地下又裂石惊地,震得全洞哄哄作响的吼了一声:
“脱掉!”
追命脸色大变。
他一向从容,久历风霜的他,认为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慌惶失措的。
可是他现在完全变了脸:因为他终于认出了这声音来!
这时,第三声足以使山崩岩裂的、穿破地肺的巨响又轰了出来:
“快脱掉!”
接着,丈外地面,忽然隆隆裂开,微光扩照,一人如同夜袅大鸟,急升而起,就像是自十八层地狱里冲天而出的一头神魔!
杀!杀!杀!
那人一冲而起,所带起之劲风,令小刀、二转子把持不住,纷纷后退。那人急窜的目标,像要扑向小刀。
但那人才冲离地面,那高大壮硕的巨汉,忽然回身,自下而上,劈出一掌。
那人由上而下,也劈出一掌。
这一年,这时节,追命正好三十三岁。
这是他三十三年以来,所见过最可怕的一击。
只听轰的一声,炸成无数天鼓,当空齐鸣,洞中罡劲,无从散去,互相逼鸣,石崩岩裂,直似有无数星火,明灭乱迸,激荡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