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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然又泛起了一阵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人来的。
那酒鬼道:哦?
防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宝藏,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也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这一孤灯仿佛更遥远了──-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静寂,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地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一线,探头进去,只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上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绉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日,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甜美的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越少,反而越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联系!
第三十章 漫漫的长夜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灵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现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都已枯萎。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拓、憔翠,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那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推动了昔日的光采。
她全上全没有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关,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补不了的──坐在好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字。
他年纪虽小,却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拓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有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了神。
那妇人也停下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说不尽的温柔,轻轻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在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却似乎一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那孩子道:妈,爹爹为什么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轻轻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改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变做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小孩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还不去睡?
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站起来笑道:但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他笑着走过,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一种怨毒之色,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同样地疼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乎已若然僵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的手,慢慢地推开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芒然四下搜索着,凄然: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可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回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她声音越来越轻,又呆呆的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光。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亲戚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白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在孙驼子小店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了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笔,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的皱纹,须发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的四面瞧着,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那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越来越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拓的中年人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看了他几眼,惊喜道:原来是李──落拓的中年人不等他跪下,已扶住了他,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陪着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佻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拓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牛,但在大爷面前──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
落拓的中年人道: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拓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已有些哽咽。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道:但你却没有走,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笑了,呐呐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落拓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自谦,我很了解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道:这酒不好,大人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拓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拓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拓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