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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整一边走,一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这双眼睛,也有看错了的时辰?”想的出神,不由足下一滑,差点跌倒,旁边的从人扶住了,叫道:“侍中大人!”“别叫了,”张整定了定神道:没事!“
次日大军又是一早出动,终于在日落以前,到达了灵宝县城。出了硖石谷,人人都松了口气。由灵宝至潼关,沿黄河南岸而行,道旁二崖壁立,俱是黄土垒成,古称黄巷坂。在宏龙涧以西,峻峰如削,气势雄奇,道深而狭。行至此处,慕容氏中有认识的,便指与子弟看,道:“这便是函谷关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不免“啊!”了一声,这一声之后,便是无言可对的静默。过了函谷关,即是离开了故燕地界,真正别去了自已的家园国土!只是,他们的心多少已被这一路的颠簸折磨得疲惫麻木,离开邺都时的悲情在此刻成为一种多余和奢侈的东西。于是,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平静中,他们走过了函谷关,起向了他们未卜的前途。
抵长安后半月,便是建元七年的元日。这时符坚将在太极殿朝会,册封东来之人。元日前夜慕容氏诸人早早儿更衣出直城门,经章城门入未央宫,有人伺侯他们休息。当夜漏未尽十刻时,便被唤起身,集于天禄阁下。有司早早举火,正阁前庭燎六处,皆丈六尺。这时节,雪已经化尽,还是冷得碜人,青条石板上都结下薄冰,经火光一照,润如玉质。百官臣僚都已至此处等侯贺见,他们各自攀谈,不大答理慕容氏一族,就连一同前来的故燕官吏也大抵视而不见,慕容喡等也知趣,缩在火光不到之处静侯。
慕容冲远眺着重重宫阙上的金瓯玉瓦,想象着慕容苓瑶住在哪里。初抵长安那晚,秦宫来了一名小内待,就将她传进宫去。慕容冲心中隐痛,分离时姐弟抱头痛哭的情形顿时兜上心来。突然听到身边慕容评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来了!”慕容冲一惊抬头,却见几名故燕臣僚向着一个人拥去。本来阁前已经站满了人,他们不免推推掇掇的,起了一阵的骚动。
“宾都侯一向安好,数年未见,您老风采依旧……”
“宾都侯可还记得小人?当年跟着您打过枋头之役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心虚情怯的味道,本来在往前凑,却撞到了一堵实墙似的,直挺挺的站住了,不敢越雷池半步。慕容冲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慕容垂在秦被封为宾都侯,自入长安,慕容氏多人前往他处意欲重叙亲谊,都被他严拒。慕容冲也情不自禁地往那边走了几步,慕容泓想拉住他,却让慕容评给拦了,道:“让他去搭搭话。他是还是孩子,或者他不至于连个孩子都记恨吧?”
慕容冲拢到近前,一个着朝服的五十余岁男子从搭话的故燕文武中间昂然而过。两侧火光燎天,将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镀了一层铜红。有个胆大的上前一步欲拦,被他一眼扫在脸上,就不自觉退开两步。
慕容垂虽不为慕容冲之父慕容隽所喜,可慕容隽驾崩后,因慕容恪一力相护,与慕容喡相处得还算得宜。慕容冲小时,也被慕容垂抱在膝上玩耍过。从前除了觉得他总是不苛言笑外,倒还没发觉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可慕容垂一去,燕国便即倾倒,方让慕容冲对这位叔父有了些敬意。他一时起了孺慕之心,身不由已地,跨出两步,上前跪下道:“给叔父请安!”
这时四下里站满了秦宫官吏,都看热闹似的拥了过来,慕容垂好不容易分出一条道,而这条路被慕容冲一跪,就生生堵死了。慕容冲看着一双青丝文履站定在自已面前,他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垂盯着他看,瞳子里阴沉沉的,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慕容冲鼓足勇气,大声道:“侄儿见过叔叔。至长安已有多日,未至叔叔府邸请安,请叔叔容侄儿一拜!”他埋头拜了下去,头实实在在地叩在地上。
可面前的青丝文履一抬就从他身边迈了过去,慕容冲有些发急,伸手去扯他朝服的袍角,可那只腿却不着痕迹地用了一点劲。这力道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慕容冲未能防备,一下子往后倒去。他脑后砸中了什么东西,好象是旁观者的脚,那人受了这池鱼之殃叫着退开,他的头就重重地磕在了石板上。他眼前黑了一刻,待再睁开眼时,所见到的,是将夜半时分的天空,几粒星子遥遥嵌在黯淡的云际。
四下里轰然大笑,一张张笑得拧成一团的面孔从他眼前转过。慕容冲心中非常委屈,忍不住想哭,就在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时,听到慕容泓吼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撞开了好几个人,一把将慕容冲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慕容冲把脸贴在他身上,合上眼,过了好一会,方才能勉强自已不大哭出声。慕容泓担忧地看着他道:“干嘛去求他?咱们谁也不求!”
慕容冲笑了一下,只是他自已也知道这笑比哭还难看。这时秦朝宫员被慕容泓吼了两声,自觉无趣已散开了许多。慕容喡他们这才过来,方劝慰了几句,就听得司阗高声道:“上贺……”
诸人忙按规矩站好,先上贺表,命起,谒报,再贺王后。后再有司仪引入太极殿前东阁坐下。诣五更,秦王升殿,殿前待卫执戟成列,白玉兽口吐出缕缕檀香,袅袅轻烟在略略泛蓝的天际散开,显得十分肃穆。所有谨见者按各自爵位被谒者引入。慕容氏因未受封,因此只得在殿外等侯。不多时听得里面鼓乐大作,想是符坚已经出来了。
符氏本是氐族外虏,只是建国后,对中华文物多有仰慕,宗室中颇有好经文、手不释卷者,习儒之风较之偏居江东的司马皇族更甚,因此朝觐礼仪大多是从晋礼中照搬过来的。鼓乐声过后,有掌礼官高声道:“大秦天王延某某公入……”“拜……”“起……”之类。就见得秦宗室及大臣进进出出。慕容冲在鼓乐中听到一些熟悉的曲调,心中一动,这是燕乐!当年赵灭晋,晋乐常多为其掳,后石勒灭赵,这些鼓乐者亦归石氏。再后来,石虎死,冉闵乱,慕容俊擒冉闵,入邺都,乐者便为燕所有。入燕后,礼乐渐渐融合了一些鲜卑曲调,因此与一般朝见的礼乐都不尽相同。眼下,他们却是符坚之物了。
正当慕容氏王公黯然神伤之时,便有谒者传上。及入殿,见各大臣都已跪坐于两厢。慕容喡按早已编排好的规矩奉玉壁及皮、帛、羔、雁、雉等,由掌礼侍中等传上,符坚略一过目,命收下。就着侍中传旨,封赏故燕诸人官职。慕容冲跪在最后头漫不经心地听着,偶或抬起头,符坚坐在高高的御床上,遥远得看不清形貌。张整长篇大段地念着圣旨,好一会方才念到授与官职上来。慕容喡被封为新兴侯,慕容评为给事中等等,慕容冲也没有心思去听这许多。直到最未,并无官职授与慕容冲,他年岁尚小,因此也不觉讶异,更不希罕。
张整言毕,慕容喡率族人谢恩,并诣樽酌寿酒献上,道:“臣慕容喡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便四壁乐声大作,慕容冲随众再拜,符坚饮酒罢,又三拜,这方才退下。由其它臣工接着谨见。繁文缛节一丝不苛地行来,与燕礼也是大同小异,慕容冲自幼习惯了,倒耐得下性子来。只是他坐在秦臣中间,这些人大多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慕容冲总觉得他们的目光中都含有嘲笑之意,因此始终低着头,不想见人。
及至赐酒饭毕,谒者跪奏“请罢退!”钟鼓大作,群臣复拜而出。自半夜开始忙碌,此时人人身倦力乏,都寻思着回府安歇,慕容冲更是想要快些逃开这个地方。谁知行至大殿外,却有一名内侍拦住了慕容喡,行礼后问道:“请问新兴侯,那一位是慕容冲公子!”
这一句问得慕容喡吃了一惊,不解其意。倒是慕容冲自己上前道:“在下正是慕容冲!”那内侍大约三四十岁,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眼睛马上眯得看不到缝了,他躬下身道:“奴婢是紫漪宫伺侯慕容夫人的,夫人想念家人,天王特准她召公子入宫一晤。”
慕容喡与慕容评等对望一眼,想道:“看来苓瑶甚得符坚爱宠。”多少安心了些。慕容喡便吩咐慕容冲道:“你跟着这位……”,他看了一眼那内侍,内侍忙道:“奴婢名宋牙!”慕容喡接着道:“你随这位宋公公前去,小心些,守规矩!”
慕容冲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入宫看望姐姐,很有些兴奋,连声答应下来。慕容泓也拉了他再三嘱咐,让他回来后将看望情形细细说给他听,又连声叹气,说事先没有知会过一声,这时想给她送些平日爱吃的东西也来不及了。慕容冲没见过慕容泓这么唠叨过,知道他心里掂记得紧,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直到宋牙再三催促,他方才别了家人,随之而去。
宋牙身边有四个小内侍跟着,看来他在紫漪宫中也是总管一类人物。宋牙领头,内侍两个在左右,两个在后面,将慕容冲环在其间。秦宫的长墙回廊一道连着一道,台阙宫室延锦不绝,慕容冲走了一会,便已不辨方位。这里天已将明,晨晖涂在殿脊之上,金灿灿的,有如天宇一般。突然振翅声大作,慕容冲眼中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挡住了一瞬。他吓了一跳,站定了脚,抬起头来,只见空中乱鸦四起,呱呱叫着,穿过了一座大殿下的檐斗。那些黑影好象在他满怀欢喜的心头扇过,引起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这一停下,那些小内侍也不得不停下了,宋牙回头陪笑道:“公子怎么了?”慕容冲勉强笑笑道:“没事。我们走吧!”宋牙道:“公子或是累了,不妨事,一会到宫里,好生休息就是了。”慕容冲倒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了一遍:“不妨事的。”几人再上路,行了小半时辰,只见前面草木葱茏间隐约可见一座殿宇,虽不大,却十分精致,宋牙便道:“这便是紫漪宫了。公子请。”
慕容冲被他引着进了殿中,穿偏殿过了一重回廊,方才入了暖阁。暖阁明间向东开窗,设着云母幌,下临一榻。宋牙请慕容冲上榻坐下,慕容冲心知慕容苓瑶必定在内间,十分不耐,道:“让我进去找姐姐好了!”不顾宋牙的阻拦就往里冲,方掀开玉珠帘,便见慕容苓瑶坐在镜台前梳妆,见到他进来,自然站起,服待梳头的女侍一旁退下。
慕容冲见姐姐面颊好似消瘦了许多,不由问道:“姐姐,你过得惯不惯!”那里知道慕容苓瑶神情讶然,道:“凤皇,你是怎么来了?”两人同一时间说出话来,彼此都怔了一下。慕容冲问道:“不是你让人接我入宫来的吗?”慕容苓瑶此时未施脂粉,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白,缓缓道:“我没有。我入宫方才数日,那里就敢……是谁接你来的?”
慕容冲看到姐姐这样子,很有些不解,一指跟在自已后面进来的宋牙道:“就是他!”
慕容苓瑶喝问宋牙道:“是谁让你接他进宫的?”
宋牙尴尬地笑,好一会儿方道:“夫人是明白的,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这宫里谁能随意召人进来,夫人自已想一想就……”
慕容苓瑶身子一摇晃,待女忙上前扶住了。她缓缓转了身去,对着镜子过了好一会,方道:“你下去吧!”
慕容冲在一旁看着,心好生奇怪,便是慕容苓瑶没有召他入宫,姐弟得以重聚,这也是美事,却为何……他看到镜子里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