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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菜。二人落座,待卫们窗下站着。扰过一阵,酒菜上齐,方才能安静说话。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道:“竟是正经的邺中鹿尾!”符坚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几年战乱一止,道路立通,货殖交易畅利十倍不止。长安能有今日,卿着实居功厥伟呀!”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灯光作纬行人为经,织就一幅盛世风情图。远离着这凡间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遥远的两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希望与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长安时见着的那些荒原废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汉人,自幼从师习那经略天下的大业。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汉人,却生于这外族入侵战乱频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问于老师道:“我辈习经文本是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当今晋室积弱,胡虏横行,这一腔报复怎有施展的余地?”
老师将手里一本《孟子》翻了好几页,看了一会,方道:“似你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处!”便起身而去。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师撂在床上的书,打开的一页上头一行正正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师当时的意思直到恒温招揽他,而被老师劝阻时,他方才有些了悟。原来老师的不言之意是既然兴复已不可言,那么被东渡豪门留下来的百姓,终要在异族的枷驽下存活下去。此时,所谓中华正统,所谓士子骨气又用什么处呢?若能让士民活得略好一点,或让战乱早一日平息,休说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这样的志向投到符坚麾下,却没料到符坚言听计从,视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勋戚大臣斥骂围攻,都得符坚一力回护,委以重任,以至于一岁五迁。自古君臣际遇,鲜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军威强盛,欣慰之余,又总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难道今后,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为自已早将什么胡汉之别忘的一干二净,但是这种念头却总会在他最料不到的时侯,比如面对这物丰民殷的情景时,骤然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将杂念从脑子里赶走,道:“遍数百年来群雄,论雄才伟略,或有石勒等辈相比;勇武善战,冉闵之流可敌。然而天王视天下为自任的胸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这方才是大秦兴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时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战,乱世之中,汉人百姓命贱如牛马,常自觉不忍;再见冉闵杀胡,其状之惨更是让朕于今不敢或忘。”符坚以筷击碗,望着窗外,湿发在风中极快干去,他慨然道:“那时朕想,符坚若能得一地,当视此地百姓皆为朕之子弟,无论何族何氏,都能安居乐业。得位数载,今思此志,总不免愧疚呀!”
他这时有些动情,目中隐然潮湿。王猛心中一热,将午间之事说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难测,鲜卑羌人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恐怕会有心腹之患、萧墙之忧。望天王三思!”
符坚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记得,当初氐豪辱你,说什么‘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时,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这句转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发窘,连摇手道:“当时年少气盛,惭愧惭愧!”
符坚却低声吟道:“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罢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柜抬头张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难为天王竟还记得,”王猛喝下满满一盏酒,将苦涩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当年性情,也亏天王受得了,若是换了旁的君王,这大好头颅怕早已不在臣颈上了。”
符坚喟然叹道:“当初朕若以亲疏视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难道真不知这其中差别么?”王猛随符坚多年,见状知他有些不快,心头不由一沉。这些话他本是打算过些日子,慢慢进言的。可今夜两人同游,言谈着实融洽,一时竟脱口而出。不过即说出来,自不可就此罢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乱世中,身无所依,只好比作飞蓬浮萍,唯附于有道之主,方能扎根生叶,成就一番事业。而如慕容垂姚苌等辈,熟谙军事,智略深沉,又曾为宗室人主。彼非慕义来归,不过是穷蹙而降。今天下板荡,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易地而处,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么?”
符坚听了这话,低下头去,好一会无语。手在几上叩着,“嗒嗒”有声。他身边的一名侍卫似乎不安地动弹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坚慢慢抬起头来,道:“你当初求刀于慕容垂之事,朕从未问过你半句,你自已可记得?”这一下,“卿”换作了“你”,语气已是大变。
王猛心头一紧。当初他出关灭燕时,曾向慕容垂求刀,说是睹物以便思人。慕容垂不能相拒,贻以身上佩刀。他再令人执刀与慕容垂长子慕容令,诈言慕容垂悔奔于秦,令他逃归燕国。慕容令信以为真,当既返燕,后为燕主猜忌,死于非命。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缚请罪于符坚,符坚宽宥,待之如初。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阴毒,大失风范,只是符坚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这时蓦然被揭了了出来,他不由失措,一时无言以对。
符坚神色冷然,一字一顿道:“卿是汉人,一样非我族类。朕能用卿,难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权柄,”王猛蓦然睁目,手撑着案几,声音似是无法自持地发抖。“天王若以臣为这等心地,臣自当上表辞归!”
符坚也失悔方才话说得太硬,方抚慰道:“朕怎么疑卿?是朕失言,此事重大,容后再议。”
这话说罢,王猛鼻息粗重,显然心气未平,良久方才静下来。风透窗而入,吹得他们面皮上凉丝丝的。毕竟夜已深了,露气渐重。
“砰!”地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有人闯了进来。来人一巴掌拍到柜台上,吓得掌柜猛往后一靠。
“又打磕睡?不怕我朱大姐过这边来按察么?”
王猛一听这声音好熟,再一看,那人乱披着件葛袍,髻散发乱,不是陈辨又是何人?“他正忙着和掌柜的打交道,全然没留心王猛这边。
紧跟着老板娘就跑了进来,抓着他两手左摇右摆,笑得合不拢嘴,道:“陈兄弟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房子这两年都给你留着,可没舍得租给旁人!看看,还好还好,没掉肉,只是晒黑了点儿……”
掌柜的在一边憨憨地笑,已是端了酷浆给他。他接到手里方要喝上一口,外头有五个娃娃一拥而入,一个小的跌在门槛上,另一个让他绊倒了,三个大的不管弟妹,冲上前去抱了陈辨的腿。“陈大叔回来了,陈大叔回来了……”酒馆中顿时就如同飞进了七八十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
老板娘往左瞟了一眼,陈辨极精灵的,已知其意,忙一手提一个,肩上再坐一个,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大叔带了好东西来,你们都唱歌给大叔听,谁唱得好就有赏……”跨门槛时,俩小的脸上泪痕犹存,却一右一左蹿起来攥了他的衫角,被他带出门去。从背后望去,浑如一株树上结着五只瓠瓜,就连王猛满腹心事的人,亦不由一乐。
那掌柜的夫妇也跟了出去,外面便传来小儿椎嫩的歌声。陈辨和掌柜的两口子,还有些邻居都在一旁说笑。“好,这唱得好!”“不准捣不准翻,唱过歌才有赏……”
王猛一时被他们吸引住了,听着听着,嘴角微露笑意。过一会,轮到一个孩子时,他唱了好几首,都是头一句就被打断了,“不算不算,这支已经唱过了。”他想了一会,方才嘻嘻笑道:“我想到一支了!”然后便放声大唱起来:“一雄复一雌,双飞入紫宫……”
这歌一出口,顿时惹来众人哄笑,一下子就淹没了他的歌声。老板娘嗔骂道:“你这小免崽子,上那里听来的,晓得什么意思么?乱唱……”那孩子大约是被母亲拧了一下,哇哇地哭。陈辨将取了糖果,哄得他收了声,方问老板娘:“那歌谣是什么意思?”
老板娘又是“格格”笑了好一会,方低声说了什么,引得陈辨爆出一声大笑来,道:“我今日在路上也听人说过,还有点懵懂,这才明白了。”
王猛突然觉得有什么事物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一惊抬头,只见立在炕边的侍卫手扣窗棂,臂微微颤拌着,仿佛突染重恚。此时天上一抹薄云,将群星掩得不复能见。那侍卫抬头看天,风帽上的围裙滑落,露出他侧脸的轮廓。丰额隆鼻衬在昏昧的四方夜幕上,仿若是用水银划出,泛着冷而黯的光芒。他再向符坚看去,却见符坚盯着那侍卫,眼神清透,仿佛无思无虑,唯有怅然之意。
王猛耳中听到那老板娘还在絮絮个不休:“咱们这天王,什么都好,就是好色这一桩!”便有邻人凑话:“真是的,喜欢女人也就罢了,连男人都要,想想不觉得恶心么?”“你们说这,这男人和男人,到底……”
他心中吼道:“住嘴!”
“这有什么稀奇的?”陈辨打断众人言语,道:“史曰:自古征色,无不是雄胜于雌。前有鄂君绣被,后生子瑕余桃,既见龙阳泣鱼,复知董贤断袖。今有大秦天王……”不用看,王猛也想象得出他这时摇头晃脑嘻皮笑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陈辨马上住口,探进小半边脑袋瞅了一眼。王猛眼角余光见他嘴巴张得老大,一缩身就退回去,接着就听得他“唉哟!”乱叫,好象是摔了个筋斗。
“陈兄弟,你这是上那去?”老板娘惊讶万分地问着。陈辨结结巴巴小声道:“我累得很了,啊,那我睡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跑得远了。老板娘在后头追着道:“房子都两三年没收拾了,你总得让我上去铺张席吧……”
那侍卫重又站得笔直,他方才扶着的木框上,五个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清晰可见。符坚起身道:“朕有些困了,回去吧!”言罢拂袖而起。一行人随着他出店去,打赏给掌柜,大喇喇推开聚在店门前的人,疾步走开。
“各位先生等一会,头巾已经烘干了,小人这就去取……”掌柜跟在后头喊着,小儿们含着糖果,还在含含糊糊地唱着儿歌,他们走出老远了,那歌声还一句句钻进耳朵里,竟挥之不去。
他们步行前往寄车之处,这时虽已夜深,可市上依旧人声鼎沸,牲畜哀叫声和讨价还讨的嚣哗混在一起,令人耳中糟乱。在车驾勉力从畜群中挤过来的当儿,符坚饶有兴致的和一户屠家谈起宰业的入息。那屠家一面从羊群里随手拖出只羊来往案板上掷去,一面颇有些自傲的道:“若是一万钱投在养畜上,或是贩畜上,年利不过二千……你还不老实!”他被羊的后蹄蹬了一脚,两眼一瞪,挽得老高的袖子黑油油直泛光,随手一操,尖头雪亮的刀片就往羊喉上划去,毫不停留的向肚皮上一拉。他手上熟极而流,口里也不含糊,“我就凭